《跋涉——王金波散文選》作者王金波(圖片來源:本文作者齊家貞提供)
一
我與王金波是在國際筆會獨立中文筆會裡認識的。我入會不久從2007年到2020年一直是筆會的理事兼些別的工作。金波入會不久從2010年到2020年也一直在為筆會做事:網委委員和網站編輯、我的副手副秘書長、理事兼秘書長。
筆會所有的理事候補理事及正副秘書長、各委員會的負責人,基本上一半在大陸,一半散居海外。平時大家各忙各的,三個月一次的理事會在E-mail群裡舉行,我與金波在這裡相識。
我們沒有見過面,他在北京,我在澳洲,網上交流也不是很頻繁,他多少歲,長得什麼樣子,發表過什麼文章,個人經歷怎樣,學的什麼專業是否在上班,我都不知道,也不曾發問。那次,新會長上任第一次開會,三個小時的理事會他開了三天。金波告訴我他愛人問:「你還在開會呀?」我開玩笑說你回答她,「筆會筆會,用筆開會」。這才知道,王小夥子已經安家了。
我對金波的總體印象是,做人,耿直誠實、嫉惡如仇;做事,忠於職守、踏實肯幹。我們多年的友情,在筆會出現挫折的艱難時期承受了考驗,兩個人都毫不猶豫地為保護筆會的健康完整竭盡忠誠,為國際筆會聲明承認以廖天琪為會長的獨立中文筆會而歡呼雀躍。
我們也有一些認識及處理人事方面的分歧,但彼此本著珍惜友誼、尊重個人意志的原則處理,並未產生芥蒂。比如他切齒痛恨吳弘達,我並不很以為然,幾次去美國參加吳主持的勞改基金會活動,後來又出席了吳弘達猝死後的追悼會。每次,我都事前告知金波,他回信表示理解。我認為這才是真正朋友的處世之道。
所以,金波出版第一本書,他想到我,請我寫書評;所以,儘管我的精神常常不是很好,我欣然應允。
二
撞入眼簾的「跋涉」二字,竟使我如此地喜愛,為什麼過去我沒注意這兩個字呢?現在,它首先驅使我思考為什麼金波用它做書名?一本內容豐富的書用跋涉二字概括,就絕非字面上一般的爬山涉水,而是一場有始無終馬不停蹄的人生跋涉了。我認為人生跋涉是冒險者的勇武與流浪漢的無奈的疊加:山路崎嶇漩渦凶險,漂泊不定四顧茫然,看似臨近永無盡頭,筋疲力竭焦頭爛額、淒苦寂寞欲罷不能,別無它途,繼續跋涉。
跋涉-王金波散文選-封面(圖片來源: 本文作者齊家貞提供)
生命不息,跋涉不止。
金波跋涉的腳印,非常出乎我的意料,其跋涉的內容遠遠超出我上面對冒險者與流浪漢的想像。
金波不斷地逃離「別人的生活」,堅信他的「未來一定在遠方」,「遠方」召喚他不停地辛苦跋涉,我跟在金波後面也不停地辛苦「跋涉」。
如果說1989年3月,金波的心靈被《河殤》的解說詞震撼的話,那麼1989年的「六四」慘案,使他「終於擦亮了眼睛。我對美麗的謊言不再抱有幻想」,「實際上,我一直是以『六四』英雄為楷模、以『八九』精神為指引,最終找到並義無反顧地參與民運的。」
金波收聽「敵臺」:VOA(美國之音)、RFA(自由亞洲電臺)、法廣(法國國際廣播電臺)等,認識到「中國必須實行政治民主化、經濟私有化、思想自由化、文化多元化。」他抄寫並埋頭研讀了「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的《極權主義探源》」,得出「法西斯主義和共產主義本質完全相同」的結論。
金波不停跋涉擇善固執,1998年9月中旬,他「終於找到」並且事實上「參加中國民主黨(建黨)的籌備工作」。11月,他印了名片,正面是「中國民主黨山東籌委會王金波」,背面是「中國民主黨公開宣言」裡的一段文字。當時的中國民主黨已經向政府呈交註冊申請,它麻雀雖小肝膽俱全,有內容全面的章程(草案),有向社會散發的「公開宣言」。金波滿腔熱忱參與了「大逆不道」「組黨」的一些工作。
金波老家的縣公安局政治偵查大隊大隊長聲稱:「王金波在上大學時我們就盯上他了。」現在,那些睜著一隻眼睛睡覺的警察們,不得不睜著兩隻眼睛睡覺了,他們異乎尋常地忙碌起來,金波的跋涉也異乎尋常地跌宕起伏了:他不斷地被軟禁拘押審訊,被提到這裡送去別處反覆折騰,抓進去放出來,放出來又抓進去。
「以『六四』英雄為楷模、以『八九』精神為指引」的金波,面對警察的野蠻行為及侮辱性的語言他公開對抗:「你多行不義必自斃」;他絕食明志,直到警官對他說「你有權吃飯」;警察打他他不服,警官叫算了,金波答「我保留以後起訴的權利」;他一再向警察宣示;「我的政治觀點沒有改變,我隨時準備坐牢……我已經把我的一生託付給了中國的民主事業。」「我寧肯坐牢也不退出(民主黨和民運)。」
和所有反抗暴政的勇士一樣,金波也面對忠孝難兩全的困境,他給自己的父母帶來連續不斷的恐懼、擔憂、傷心、思念和無望,有一次父母為了等他回家,整夜沒有合眼,門也沒關。父母在警察軟硬兼施的恐嚇下「果然害怕了,勸我不要繼續下去」,金波表示自己「願為中國的民主化進程奉獻畢生的精力;在這條路上我將一直走下去,除非我死了。」父母「也就承認了既成事實」!事實上,金波入獄後,他父親開始支持金波的作為,甚至一針見血指出:「腐敗的根源在一黨專制。」
儘管金波的表現夠勇敢夠傑出,可他在《跋涉》裡誠實地說:「我不想把自己描繪成英雄。我不是英雄。……我的本性中,天然地含有懦弱、趨利避害、尋求安穩和妥協的成份。」金波批評自己那篇《組黨時機到浙江是榜樣》的文章,「通過這篇稿子,不難看出當時我的一些毛病」——「不經與他人協商便擅自以本省甚至全國籌備組織的名義」,還「引用了虛假數據」。
內心強大的人才敢於認錯,認錯者從善如流,定將成為好上加好的人。
九八組黨運動遭到殘酷的鎮壓,民主黨主要成員大都被捕入獄,金波沒有倖免。他2001-2005年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入獄四年——謝謝他們成全了王金波宣稱的我以「坐共產黨的牢為榮」的夙願——民不畏坐牢,奈何以坐牢懼之?
三
跋涉跋涉,從幼稚無知到晨雞初唱到自我定位。金波說,「我不再把當政治家作為我的追求目標。」「將來的發展方向,應該主要側重文字工作。我那顆飄浮著的心,終於安穩下來,落在了地面上。」「我在1999年6月就已確定不再參與民主黨的組黨活動。以後,我停止中國民主黨的事情。」
《跋涉》的後半部《求索錄》裡,金波記錄了許多事件,提及了大隊人馬——如果不是千軍萬馬的話——的名字,這裡我只能蜻蜓點水地舉出一些詞,以點帶面:雅虎、法院、檢察院、警察、黨政機關、街道辦事處、居民、上訪者、記者、盯梢者、律師們、無罪辯護、酷刑逼供、死刑、死緩、上訴、服刑、62天被上崗、房東變臉、趕快搬家、對角線兩端、(搬)80趟……
跟在金波後面「跋涉」,我已氣喘吁吁,可是,無論多累,有一個人我非寫不可——劉曉波!劉曉波對於筆會太無與倫比了;劉曉波對於金波太至關重要了。
天安門民主運動時,17歲的金波給絕食的大哥哥大姐姐寫了封聲援信,裡面夾了十元錢。他說:「『六四』鎮壓後,看了人民日報發表的《抓住劉曉波的黑手》,我一下被劉曉波的睿智折服,並把他當成精神導師之一,直至今天。」他在《零八憲章》上簽了名,而《零八憲章》的起草人之一的劉曉波又被抓進了監獄。2009年12月25日,當局刻意選擇聖誕節判處劉曉波十一年。金波把自己所有網路用戶的頭像都設置成「釋放劉曉波」的圖片。
與曉波一年多近距離的接觸,金波說:「這是我親身感受的劉曉波。我不能理解他的全部,但我願以自己有限的經驗證明這個人的善良、執著、智慧,一顆聖徒般的心靈。」
2010年10月8日,劉曉波獲諾貝爾和平獎的消息公布,兩天後10月10日劉霞探監回到北京,金波幫她公布了受獎人的信息:「這個獎首先是給六四亡靈的……曉波哭了。」
金波親眼所見的劉霞,一個「沒心沒肺地說說笑笑」、「跟狐朋狗友吃吃喝喝的酒肉之徒」,變得「說笑越來越少,後來就顯得有些著急了」,再後來,劉霞因曉波獲諾獎而被軟禁,兩年多的一天,她「見到了外國媒體記者」。金波說,「視頻上劉霞的痛哭讓我震撼,因為我第一次看到了不是笑著的劉霞。」「若非委屈到極點,霞姐不會那樣嚎啕大哭。」——全世界也為此大吃一驚!
天地良心見證:「越是接近劉霞一家,越是看不見民主,滿眼是壯麗到令人窒息的愛情。」戰爭阻止不了愛情,監獄也阻止不了愛情。
可是,死神辦到了——劉曉波2017年7月13日罹肝癌逝世。受到最沈重打擊的是劉霞,這期間,她父母雙亡,弟弟被判刑十一年,現在,她的曉波走了。「嘻嘻哈哈沒心沒肝的笑聲」沒有了。
劉曉波思想載體的肉身被消滅了,可是,他存留下來的思想遺產永存。
除了曉波的許多著作、各處發表的文章及「紀念劉曉波網站」(liuxiaobo.info)外,致力於保護作家和維護言論自由的獨立中文筆會也是劉曉波思想遺產的外在體現,筆會的長足發展與進步、眾多會員把筆會當成自己的家園,相互切磋琢磨成長成熟,筆會在國際筆會也有一席之地,作為創會人之一、前會長和榮譽會長劉曉波,他功不可沒,我們為他驕傲。
四
太感謝金波請我寫書評了,不然,孤陋寡聞的齊家貞不知道好樣的金波如何在不停息的跋涉中尋覓到清晰的目標,從而有了勇氣與智慧,一步步跋涉到我們看到的今天。金波說:「我將本著『公開、理性、非暴力』的原則,與一切有志於為中華民族做出貢獻的朋友一起,繼續為中國的民主化進程添磚加瓦。」他如數家珍地提及數量巨大的民主黨人、持不同政見者、異議人士、民運人士、人權工作者、作家等,獨立中文筆會的會員也很不少。
我通過《跋涉》見識了這些人,他們為了雨過天晴陽光和煦,為了瑞雪豐年百姓安康,在大陸極其嚴酷的政治環境裡,高舉民主自由的大旗,堅持用不同的形式與一黨專製作頑強的鬥爭。有人說:「很多人聲稱不怕坐牢,但坐過一次牢就不想坐第二次了。不知道為何有人一次又一次坐牢。」而一位家屬說:「怎麼能認罪呢?不減刑就不減刑吧!」——對於一個莫名其妙成了反革命也坐牢十年的我,監獄裡,我是隻「只准規規矩矩,不准亂說亂動」的狗熊;到了自由世界澳洲,17年半的時間裏,我仍然是隻驚弓之鳥、鴕鳥,直到64歲,才公開把想說的話說出來,把想做的事做起來。在金波這些真漢子和「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面前,我是多麼的羞愧難當,我的羨慕、敬佩、讚美之情,無比真心、無可比擬!
金波記住了一首關於跋涉的詩:「為了一種召喚,你注定要跋涉終生。不要問能得到什麼,追求本身就是神聖。」金波就是為了一種召喚在追求神聖,守護住良知與本真,不問能得到什麼,他生命不息,跋涉不止。
(墨爾本,2022.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