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零政策下的外賣小哥(圖片來源:STR/AFP via Getty Images)
【看中國2022年4月8日訊】昨天,上海一位32歲的女性在給家人燒好菜後跳樓自盡,原因是她無法承受連日來的網暴,留下身後一個年幼的孩子。
這件事原本有一個溫情的開頭:她家住虹口彩虹灣,而患有聽障的父親獨居在西郊的青浦,在封城後她無法給父親送菜,也無人接單,4月3日晚,她情急中找到一直為她送菜的小哥。
那位騎手王棋(化名)聽到她焦急、帶著哭腔的聲音,立刻心軟了,當晚7點就出發,穿過重重關卡,行程27公里,最後2公里還是不得不步行的,終於在半夜11點將這一單送達。
事後,她非常感謝,說「發自內心真的感動到要哭了」,要給騎手報酬,但他堅持不收,她實在過意不去,就給他的手機充值了200元答謝。
王棋事後在自述中解釋:「人心都是肉長的,我覺得她這麼善良,還是這麼孝順的女兒,再難我也給她送過去。」他說:「我本來就沒有要她的錢,根本不是錢的事。」
4月4日晚,微博大V「脊樑in上海SH」披露了此事,原本是作為一個「暖心」的故事,但誰也沒想到,事件的發展在此之後急轉直下:一大堆人指責謾罵她「小家敗氣」、「尖酸刻薄精明」,人家如此歷盡千難萬險,才給200打發人,至少要給500。後續就失控了,各種難聽的話噴湧而出,她儼然就是不知報恩的無德之人,承受千夫所指,終於被壓垮。
一失業女性給外賣小哥200元酬謝金,卻被網友罵(圖片來源:網路)
一個原本「正能量」的故事,竟然會演繹出這樣的結局。那位騎手王棋說,他本來就只是想幫個忙,何況顧客也已經給自己充了話費,他無法理解網上居然有人還指責她給少了,事情演變至此,他都難過得睡不著覺。
別說他無法理解,可能大多數人也無法理解。沒經歷過網暴的人可能也難以想像那會造成多麼深的心理傷害,而對那位女性來說,那或許就是最後一根稻草。
從她自己的申辯來看,也許她這段時間以來原本就已很脆弱了:
之前因為帶孩子,一直失業,沒有工作,收入為0,孩子七歲,全家靠老公一個人工作維持。最近剛工作了不到一個月,但是疫情的關係不發工資,家裡還有房貸。住的是經適房,要補貼老人。如果你們覺得200元太過小氣,我也只能說量力而為。
但在一個匿名的網路空間裡,沒人能知道你的為人和處境,甚至就算知道了也仍然不依不饒,因為那些人看到的並不是具體的人,而只在乎用抽象的教條進行道德審判。
正如有人指出的,在此關鍵的一點是,行為的道德標準究竟誰說了算:
騎手:沒事
顧客:沒事
網友:不行
在不久前的東航梧州空難後,也有家屬在網上述說遇難者生前經歷,希望他們能被世人記住。然而,有一大堆人擁上去謾罵這是「吃人血饅頭」,乃至是靠炒作死者藉機成名,「豬狗不如」,最終,這位家屬被迫公開道歉。
一個社會的道德苛求發展到這種地步,已變得讓人感覺既滑稽又恐怖:事件中利益相關的各方都沒問題的安排,竟然要毫不相干的人站出來教你怎麼做人,而你甚至沒辦法跟他們講道理。
社會是由無數不同的個體組成的,某個人的做法哪怕在他本人看來完全合情合理,但換一個人用另外的角度去衡量,就很有可能顯得道德可疑乃至道德敗壞。
正因此,我們才需要法律界定的規範和有保障的個體權利,否則每個人都用自己非黑即白的嚴苛善惡標準去要求他人,就會出現一個弔詭的結果:這樣一個人人最講道德的社會,恰恰是最不道德的。
悲劇發生之後,許多人都在譴責網暴,希望每個人在這艱難時刻都善良一點,但我們已經看了,這樣的道德呼籲根本無濟於事,同樣的事反覆上演,看不到改變的跡象,下一次有類似的事,立刻又有一群人高舉道德的大棒衝上去。
對這些人來說,多元化意味著混亂,意味著自己向來固守的道德標準遭受衝擊,這個世界他們不僅看不懂,更看不慣,恨不能把所有跟自己不一樣的人都敲打一遍。容忍、接受更是稀罕的品質,何必呢?看不慣就直接開罵豈不更爽?
社會學家應星在研究了1951-1976年間一個西南山村後,寫下《村莊審判史中的道德與政治》一書,他筆下那個兩三代人之前的偏遠鄉村社會,和現在的網路社區氣氛何其相似:
公社不僅把農民之間的這種彼此凝視從自發狀態變成了自覺狀態,把這種凝視與德治標準的貫通緊連在一起,而且,使那種以往常常是無聲的凝視變成了發聲的凝視。
他發現,「中國當代社會的一個最大不同在於,它是力圖把德治的原則烙在人的身體上」,那不僅僅是控制人、利用人,人們還自覺地用「道德標準」去衡量人、改造人,而這一過程還伴隨著毫不留情的「鬥爭精神」,使得人們理直氣壯地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把自以為是的那一套強加給別人。
當然,有所不同的是,鄉村社會畢竟不至於像當下這樣壓抑。當我們為「中國40年就走過了西方200年的發展道路」時,常常忽視了一點:狂飆突進是有代價的,那總是伴隨著肉身難以承受的巨大壓力。
當你被嚴密禁錮時,心理是很難不受影響的。有心理學實驗證明,把人單獨關在狹小的空間裡,超出四五天就能把人逼瘋。當然,網暴的那些人未必都是被封在家裡的上海人,但問題是,多年來我們整個社會的氣氛就是如此:從開放一點點轉向封閉,所有人都看不到出路,甚至已經好久沒有勇氣談論未來,在這種籠罩一切的壓抑之下,人們就更容易看不慣別人。
歷史上並不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景象。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的歐洲,經歷了數十年的繁榮與進步,但人們感受到的卻是普遍的煩躁不安:每個階層都尋求伸張自己的權利,社會撕裂加劇,充滿著無法調和的尖銳對立,沒有人感到滿足。
在被德雷福斯事件撕裂的法國,全社會都深感挫敗、憤怒,以至於英國《笨拙》雜誌擔心,1900年世界博覽會一結束,法國的第一個舉動就會向英國宣戰,「因為他們已經壓抑了太長時間,勢必要馬上做出極端的事來」。
在當時所有各國,原有的秩序已越來越像一件緊身衣,嚴防死守使得整個社會更加壓抑而無處宣泄,在平靜的狂躁之下,非理性的力量正要脫匣而出,以至於最後戰爭爆發時,大部分人反而鬆了口氣,因為終於可以將自己的攻擊欲無所顧忌地發泄出來了——然而,我們現在都知道,那迎來的不是解放,而是毀滅。
歷史不會簡單重演,但當下隱約可見的是:無數人也都壓抑已久,只是看什麼時候、找到什麼出口了,任何人都可能在不經意間,因為一個細小的問題被人討伐,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常感到社會「充滿戾氣」。只不過善良者在無法承受之後放棄自我,而橫暴者則肆意而為。
確切地說,那種橫暴背後所隱藏的,其實是懦弱。有句話說:「當你在負重前行的時候,一定是有人在騎著你。」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覺察到這一點,又或覺察到了,仍然說不清楚騎著自己的究竟是誰、知道是誰也敢怒不敢言。「弱者拔刀向更弱者」的底層互害之所以如此普遍,大抵如此,但對攻擊者來說,到處罵人並不能緩解這種煩悶,常常反倒是變得更難得到平靜。
要解決這個問題,僅僅呼籲施暴者良心發現是無濟於事的,甚至壓制也仍無法消除那種攻擊欲,那有賴於社會轉型的完成。對身在其中煎熬的個體來說,很難指望它即刻改變,但至少可以保留善意,在不違反法律和公德的前提下堅守自我——做自己,不僅是一個道德律令,有時甚至可以支撐我們活下去。
我很想對那位跳樓的女性說:好好活著,必要時卸載微博,眼不見為淨,你沒做錯什麼,為什麼不對那些網暴者祭出上海人那句至高無上的反詰語:「跟你搭界伐?」
她已經聽不見了。但你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