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21年9月23日訊】(接前文)
四、自救
從許老闆的家——深圳灣1號出發,順著中心路向北走1.5公里,你會一路經過中海總部、恆裕深圳灣和華潤大廈。
這裡是先行示範區的核心區。華潤大廈的一街之隔,矗立著卓越後海金融中心。四年前,恆大在這裡租了一棟樓,把總部從廣州搬到了這棟202米高的大玻璃幕牆建築裡。
恆大已經拖欠卓越租金了。六月初,許老闆找到中化董事長寧高寧求助。寧高寧讓金茂的總裁李從瑞去看恆大的項目。
李從瑞帶著一個包括投資總和區域總的金茂團隊,在深圳恆大總部和夏海鈞有過一次項目打包收購的談判。
就像當年王健林將所有萬達城攤開來給孫宏斌看一樣,恆大幾乎攤開旗下所有的項目給金茂看。金茂從中大約挑選了三四十個優質項目,主要集中在大灣區、福州、江西等地,也包括南沙的陽光半島項目,總貨值估計有:四五百億。
聊完後,李從瑞就上樓去許老闆辦公室喝茶了。門口站著五六個穿著黑西服的保安。
過了一個禮拜,夏海鈞又帶隊去北京拜訪李從瑞。但這次合作並沒有達成,許老闆覺得金茂趁火打劫壓價太狠,金茂覺得恆大的項目還是有風險。
然後就是七一,作為政協常委的老許,又上了城樓觀禮。在城樓上,他遇見了世茂的許榮茂。他們聊了聊。沒過兩天,夏海鈞又帶著一個項目表,去上海找許榮茂兒子許世壇去兜售。
已經吃過泰禾和福晟兩個毒丸的許世壇,這次不敢接招了。
「七一」之後沒過幾天,廣發銀行宜興支行申請凍結恆大地產1.32億資金。恆大系股票開始紛紛暴跌。多年來,這家通過信用不斷舉債擴張、抓住風口包裝各種概念並把衛星放出來的商業帝國,很快兵敗如山倒。
他們的跌落軌跡,如同三年前從巔峰中驟然跌落的海航一般。剛開始也是一些真真假假的文件在資金圈流傳,掀開海航蓋子的,也是一商業銀行香港分行的海航系貸款逾期,他們發函要求履行債務清償責任。
然後就是海航給省領導寫信求助,不斷澄清,並不斷對外釋放利好。之後就有了2017年12月八家銀行齊聚海口力挺海航,要落實海南主要領導的精神:
海航好,海南好;海南好,海航更好。
但流動性沒法解決,債務依舊如山,銀行釋放一輪流動性後,也開始觀望了。到了2018年1月中旬,陳峰終於對外承認海航有流動性問題,海航內部集資平臺聚寶匯也無法兌付,然後就是瘋狂賣項目,以及王健的意外死亡。
海航事件爆發後,因為過去數年的國際大併購,其影響亦波及全球。在國內,其舉債收購了大量金融機構,亦對市場也造成了巨大衝擊。因為其投了營口沿海銀行,沿海銀行一度甚至被擠兌。
也是因為沿海銀行事件,遼寧之後將省內12家城商行合併了,在這個合併過程中,他們發現了盛京銀行與其大股東恆大之間上千億的關聯交易。恆大的債務問題開始摀不住了。
和危機剛爆發的海航一樣,許老闆剛開始也是給廣東省領導寫信。去年那封信大家都看到了,恆大說深深房重組遲遲未獲批,如重組不能如期完成,自己有兩百多萬業主待交房,涉及銀行金融機構和類金融機構近三百家,上下游八千多家企業,資金鏈斷裂會導致系統性金融風險,影響331萬人的就業,嚴重影響社會穩定。
內中味道,有點不太像求助信。
去年9月開始,許老闆開始自救了。他通過一場酒局,將1300億中的大部分都轉為普通股;趕上物業和新能源車的風口,將恆大物業推上市,把「恆大健康」改名「恆大汽車」,蹭了一波股價紅利;他同時還啟動了房車寶的上市,又準備在資本市場圈一波錢。
但7月份廣發宜興支行事件之後,他的努力像冰淇淋一樣融化了。他也試圖通過不斷對外釋放利好消息來挽回銀行、債權方和消費者的信心。比如自己發公告,說正在接觸幾家戰投,計畫出讓它最優質的資產——恆大物業及恆大汽車的股權。
市場上也開始流傳,國務院領導參與協調,讓廣東的央企和國企參與恆大的談判,對恆大釋放幾千億的流動性。
傳言中的幾家央企我都問了,他們都笑著搖頭。一個央企高管說,如果夏海鈞過來拜訪過也算的話,那就算咯。
另一家國企董事長則給我看了恆大拋出來的兩個資產包。一個資產包裡有十個項目,包括北京恆大華府購物中心,上海虹橋國際商業酒店和寫字樓,廣州的原公司總部,深圳的都會廣場等。
另一個資產包是住宅項目,總土地款170億,恆大只付了110億,拖欠了政府70億的土地款,之後光罰金就有30多億。
他跟我說:這種資產,怎麼接?
到了上個月下旬,央行官網發了一則消息,說人民銀行、銀保監會相關部門負責同志約談了恆大高管。監管部門要求恆大努力保持經營穩定,積極化解債務風險,維護房地產市場和金融穩定。他們還特別強調:不傳播並及時澄清不實信息。
不實信息傳播到底有多快,碧桂園深有體會。二小姐帶著碧桂園服務的財務總去談收購恆大物業,後腳剛離開恆大公司,關於恆大物業正引進戰投的消息就出來了,股價開始上漲。
二小姐回來後,據說很生氣。她說對方沒什麼誠意。
然後,這些戰投都沒有然後了。
五、回光
2018年,郭樹清剛從山東省省長轉任銀監會主席,就將風口上的P2P批評得體無完膚:收益率超過6%就要打問號,超過8%就很危險。
10%以上就要準備損失全部本金。
我當時在朋友圈發了兩張圖片,一張是恆大財富的理財宣傳照,8到9個點的年收益率,另一張配的,是郭主席的這個語錄。轉發詞是:
恆大就差一點點了。
前幾天,恆大財富終於也開始暴雷了。
去年年底,郭主席又說房地產是中國金融風險最大的灰犀牛。當月月底,銀行房地產貸款集中制度出臺,後面的土地兩集中出讓制度、二手房指導價、打擊經營貸等政策接踵而至。
每一條,都打在樓市七寸上。
幾個月前,郭主席再次強調,押注房價上漲的將付出沈重代價。當時很多人冷嘲熱諷。現在,中國樓市風向標的深圳橫盤了,很多城市二手房按揭要麼得排隊幾個月,要麼乾脆停了。
押注房價上漲的地產商們,也陸陸續續暴雷了。先是泰禾、華夏幸福,然後是福晟、藍光,接著就是2016年在資本市場興風作浪的寶能和恆大了。
清華北大都不如膽子大.好幾十家企業用兩三年就從幾十億干到了兩千億,這在其他行業簡直不敢想像。但步子大了,總會扯著蛋。
2015年10月,王健林在哈佛大學演講結束後,一位商學院學生提問萬達在海外的發展核心競爭力在哪裡?王健林思考了幾秒鐘說:
第一核心競爭力是有錢。
那是王健林最高調的時刻。他亮相頻繁,金句頻出,一個小目標,讓迪士尼二十年不盈利,只要萬達進入的行業,其他企業無論國企央企,都沒機會做老大。
一年多之後的2017年6月,萬達就遭遇了滑鐵盧,開始了史無前例的資產拋售。
今天,也有人拿萬達和恆大比。說王首富的作業,怎麼許首富抄不好。此一時,彼一時。無論自身狀況還是大環境,恆大都不能和當時的萬達比,甚至連海航都比不了。
上個月,今年的《財富》世界500強正式發布。喜感的是,懸崖邊上的恆大排名第122名,高於碧桂園和萬科,是中國民營房企的第一名。
不過中報顯示,撐起恆大高排名的2.38萬億總資產裡,1.97萬億來自負債。雖然有息負債已經從8000多億降到了5000多億,但這是用拖欠上游企業9600多億應付款的方式實現的。
最近爆發大規模兌付危機的恆大財富,體量也超過了400億。
明晃晃的小兩萬億負債,遠遠超過了2017年王健林的6000億,和2018年海航的7400億。就算強如中國經濟第一大省的廣東,2020年全省GDP也就11萬億出頭,一年的一般公共預算支出也就1.75萬億元,這真的也接不住呀。
回頭來看,才知道王健林揮淚大甩賣時,已經是一個時代的頂峰。萬達事件之後,中國房地產行業其實已經開始踏上了漫長的下坡路,2020年樓市短暫的小陽春,也只是疫情刺激下的迴光返照罷了。
只是身處2017年,恐怕很少有人會感受到,腳下的大地已經開始移動,流水落花春去也。
三道紅線政策試運行後,郁亮曾對外說,金融紅利時代結束了,進入管理紅利時代。今年2月25日,萬科週刊又發布了郁亮的講話,說房地產行業還有機會,中國城市化還在繼續。
其實今年元旦,郁亮在內部會議上是這麼說的:往年踏錯是規模增加多少,今年踏錯,你死我活。
六、駝鹽
2008年的那次調研,稿子並沒有發出來。
我一直記得那裡。六年後,我特意從上海又去了一趟啟東,想看看海上威尼斯做得如何。
崇啟大橋已經開通了。從上海市區過去的確只要兩個半小時。這個當時啟東國土局官員說很難拿到證的項目,已經賣了兩年多了,我去的時候施工現場很安靜,有零星幾棟已建好的樓前在挖掘溝渠。
項目售價6000塊錢一平米。十來個售樓員百無聊賴地等待著客戶,購房者寥寥。據說這個項目將有40餘座世界經典名橋貫穿,設計理念是以義大利水城威尼斯為樣本。
從售樓處穿過已經完工的酒店大堂,來到海邊,可以看到海邊被恆大圍起一個圈,耗資幾億建設的圍海堤壩,讓堤壩內的海水經過沉澱後更乾淨一些,這個圈一眼能望到邊:彷彿現實版《楚門的世界》。
我找出電話本,約幾年前見的國土局負責人聊天。我問他最後許老闆怎麼能搞定土地證的,他說恆大很聰明,抓住了填海政策短期的時間窗口。
跟國土局負責人聊完出來後,之後在啟東全程都有個人跟著我,直到我過了崇啟大橋,出了啟東。
後來,我發現恆大的小聰明,又在海南儋州,廣西北海都複製了。
前幾天我看了一眼貝殼上海上威尼斯的二手房,價格還是6000塊錢一平米。社交網路上,一些海上威尼斯的全民經紀人開始吐槽佣金一直兌付不了。
前幾天,恆大發公告否認破產重組,但終於也承認:確實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
2008年當時還能出手拯救恆大的貴人鄭裕彤,2016年也已經去世了。出殯儀式上,大佬雲集,但曾經天天陪他鋤大地的許老闆,並沒有露面。
這一次,許家印背後的豪華朋友圈,似乎也都放棄拯救了。在總裁夏海鈞減持恆大股票後,前幾天,許老闆的老朋友、香港富豪劉鑾雄也減持恆大3000萬股,套現了1億多港元。
天下沒有永恆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國家如此,官場如此,生意人之間更是如此。
地產公司債務危機的可怕之處在於,一旦有人跳船求生,大家會競相模仿。本來只是流動性危機,很快將演化為擠兌,拖上幾個月,就成真的資不抵債了。
一個恆大的中層跟我說,過去半年,如同夢一樣。坐了一輪過山車,然後上千萬的期權就這樣化為泡影。
小兩萬億的債務,全國每人替許老闆還1400塊,也是可以還清的。
許老闆想要流芳百世。很長一段時間,他可能要比王健林還高調。這份高調在2019年到了巔峰,他在發布會上說自己不叫彎道超車,純屬換道超車,恆大造車路就是:買買買;合合合;圈圈圈;大大大;好好好。
一年多過去了,他已經變成了賣賣賣、分分分、和負債的大大大了。
馬光遠說,中國的大企業都不是因為困難死掉的,而是因為牛逼死掉的。因為太牛逼,導致過去靠運氣做大的企業,在今天靠本事做死。
當年周鴻禕聊到樂視敗局也說,不論一個創業者有多麼偉大的夢想,他都不能違背一些商業規律。
絕大多數企業不是死於飢餓,而是死於慾望。
有人說,中國史上從來沒有悲劇,只有慘劇。
我以前引用過《伊索寓言》裡的一個故事。驢子馱一包鹽,覺得重,過河時故意一滑,鹽包輕了一大半。驢覺得自己聰明,商人決定治驢,下次讓驢馱一包棉花,驢又從河裡淌,上岸累得半死。
有時候,人的小聰明跟驢一樣。因為運氣,做成了一些事情,就覺得自己很牛。
直到後來累得半死,才瞭解自己真正的力量。(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