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是我經歷的文革最恐怖的一個夜晚,我的童年,從此就消失了,很長時間,一閉眼就是血。(圖片來源:Adobe Stock)
按:美術老師還有口氣,我清楚地聽到呻吟聲,但是,班主任老師沒有叫醫生,卻在現場開起了批判會。那一夜,是我經歷的文革最恐怖的一個夜晚,我的童年,從此就消失了,很長時間,一閉眼就是血。
我是1957年生的,當時我家在黑龍江墾區,父母雙職工,都在上班,生下來之後一直由外婆帶。大躍進之後挨餓,說實在的,黑龍江墾區的處境算是好的了,但外婆不信,她堅定地認為她的家鄉斷然不會這樣,結果回去了。外婆走了之後,我就麻煩了,幼兒園堅決不去,強制送去就終日哭號,只好東家送幾天,西家看幾天,好容易熬到6歲,老媽走了後門,給我送去上學了。
提前一年上學,也躲不過文革。文革開始那年,我按道理該上三年級,但是,此前的一年,我們家從位於佳木斯的東北農墾總局,搬到了八五一一農場,我湊巧突然乖了很多,估計是換新地方過於陌生了,加上學習成績還不錯,學校方面讓我跳了一級,結果,1966年的新學期,我就直接到四年級上課去了。
別的年級的班主任都是教語文的,但四年級的班主任是教算術的,而且還是男的,這讓我感到更加陌生,終日一句話都不樂意多講。不過,當時的我還不知道,正是這次跳級,碰上這位男的教算術的班主任,啟動了我小學生涯的悲劇。
小時候的我,不是一個很淘氣的男孩,說不上乖,但一般總可以遵守紀律,老師讓我們筆直地坐著,每強調一次,我大抵可以堅持幾分鐘的,大體上,在老師注視的時候,總也不敢幹別的。至於淘氣學生在女同學的書桌裡放癩蛤蟆,在老師進來之前在門上放把掃帚的事,我絕對是不會做的,當然,如果有人做了,我也絕不至於去檢舉,大抵抱欣賞的態度看著。因此,在跳級之前,老師,尤其是班主任老師,也一般性地喜歡我——否則怎麼會跳級?可是,跳級之後,我發現現在的班主任卻一般性地不喜歡我,不僅不喜歡,說話還常有譏諷之意。這讓我做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摸不著也沒法子問,只好躲著走,加上他的課上得也不怎麼樣,不聽還好,聽了更不明白,心裡未免有些腹誹,因此,隔閡就更深。後來發現,班主任對所有的學習好的男生都不怎麼喜歡,他喜歡聽話的女生,看來,這屬於人之常情,我原不該大驚小怪的。
不過,老師中有我喜歡的,那是一個教美術的老師,畫畫得怎麼樣我已經記不得了,但我的印象中,這位女老師,年輕,漂亮,而且特別欣賞我,總給我五分。只是,這位年輕漂亮的女老師跟我的班主任,關係似乎不怎麼樣,見了面,有時候連招呼都不打一個。這反過來加深了我和班主任之間的小小的敵意。
文革來了,最開始是批判三家村,鄧拓、吳晗、廖沫沙,批了半天,大家連他們是幹什麼的都沒記住,能記住的是,少先隊的三道槓兩道槓不讓戴了,然後紅領巾也沒了,接著課也可以不上了。就是上課,同學們可以在課堂上互相丟石頭,槍林彈雨的感覺,最後把老師打跑了了賬。即使像我這樣比較喜歡看書的好學生,對於不用上課這件事,也感到相當的愉快。我們還天天上學校,到了學校就放羊,捉對兒打群架,攻城,真幸福死了。
幸福的日子沒過多久,比我們大的學生開始鬥老師了。那年月,農場的孩子上學都晚,即使是同班同學,比我大5、6歲的不在少數,五年級和六年級以及學校附設的初中班的學生,年紀就更大,他們比我們更瞭解這個革命是要幹什麼,所以,我們學校一些出身不好的老師,就倒了霉。那年月,黑龍江墾區這些由軍隊的轉業官兵建的農場,裡面有很多1958年由於出身不好,發配到邊疆來的小知識份子,這些人中有很多都做了老師,因此,學校裡面,出身不好的老師比比皆是,還有些人有「海外關係」,「歷史問題」,所以,學生要鬥老師,實在不愁找不到對象。邊疆地區,什麼事都比人家晚半步,其實,我們這裡開始鬥出身不好的人的時候,北京已經開始鬥走資派了。
鬥老師開始,跟我有關的兩個老師的命運,出現了變化,我的班主任神氣起來了,因為他是學校裡少有的出身好的人,來自山東的貧下中農。相反,我喜歡的美術老師卻下了地獄,她出身不好,特別的不好,據說是大地主的小姐,而且家裡還有人在臺灣。她挨鬥挨得特別多,而且鬥得特別狠。現在看來,這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她比較倔強,不夠恭順,另外的原因,就在我的班主任身上,因為,當時我們學校的所謂紅衛兵,居然就都聽他的。很多時候,他不出面,但第一線的紅衛兵們,鬥起人來,也相當積極。那年月,我們那兒的紅衛兵,有兩部分,一部分是社會上,主力是我們鄰居那些沒有工作在家做家務的阿姨們,她們中的很多人,是甩了自己的相好,俗稱拉幫套的(即在主夫之外尋的副夫,在那時的東北,很常見),投身革命的,雖然革命了,但比較溫和,僅滿足於扭著碩大的屁股,戴上紅袖標上街喊喊口號。一部分是學校裡的學生,主要是些半大男孩子,則相對凶狠,特別喜歡鬥老師,尤其喜歡鬥爭年輕漂亮的女老師,於是我的美術老師就在劫難逃了。
當時,美術老師已經懷孕了,挺個大肚子,大概有七八個月了。但是這也難以讓鬥爭者手下留情,一天,一群學生在她的脖子上掛了一個大鐵桶,裡面裝了很多石頭,鐵桶上的鐵梁深深地勒進了她的脖子,脖子上還掛著很多破鞋,那是文革鬥爭的慣例,凡是鬥女的,從小學老師到國家主席夫人,都掛這個。一個禁慾的時代,但性羞辱卻無所不在。當天晚上,美術老師用丈夫刮鬍子的刀片,抹了脖子。消息傳來,我們都去了,班主任老師也去了,當時,美術老師還有口氣,我清楚地聽到呻吟聲,但是,班主任老師沒有叫醫生,卻在現場開起了批判會。那一夜,是我經歷的文革最恐怖的一個夜晚,我的童年,從此就消失了,很長時間,一閉眼就是血。
美術老師死後,我跟班主任的關係變得緊張起來,他越來越喜歡在課堂上諷刺挖苦我,羞辱我,大約是打聽到了我們家出身也不好,而且我父親還有所謂的歷史問題。而我則對他的態度,從躲避變成了公開敵視,開始他說我時候,我怒目而視,最後公然頂嘴。記得一次他說我的時候,我回了一句,別以為你是個貧下中農就吃老本。然後他就宣布,我有反動言論,居然說貧下中農吃老本,攻擊貧下中農,屬於階級報復。
從那以後,我的厄運加劇了,幾乎隔兩天他就在班上開我一個批判會,讓我上臺交代問題。班上一些貧下中農子弟,也跟著起鬨,不僅鬥爭我,而且下課揍我當開心,幾個人一起打。最後我也急了,天天跟他們對打,縱然被打得頭破血流,嘴巴腫的連飯都吃不了,但是依舊反抗到底,老師批評說我的反抗是階級報復,我還是打。這樣不怕死的反抗,居然嚇住了他們,漸漸地,人們不怎麼理我了。
挨揍挨的少了,噩夢卻沒有結束。很快,我的父母都被關進了牛棚,10歲的我,要自己做飯吃,還要自己打理一切的家務,有時候,還要給父母送一些吃的和用的。生性倔強的我,此時,雖然感覺到了恐懼,但更多的卻是憤怒和不平。一次,我去牛棚給父母送東西,看守把我拉到一個空屋子裡,說,你要表達一下對你父母的態度,意思是要我對著他罵自己父母一頓。這樣的事兒,估計他們已經讓若干像我這樣的孩子演過了,他們以此為樂。但是,那天我很讓他們掃興,一聲不響,一直挺了一個下午,一句話沒說,我已經準備好了,想要揍就揍好了,反正讓我罵我爹媽,沒門。
他們沒揍我,但是把我的不良態度,轉給了我的學校。學校裡的負責人,所謂革委會主任是一個剛解放的老幹部,不敢說話,真正主事的人,是我的班主任。於是,第二天,一紙告示貼了出來,我被開除了。
得知消息之後,我什麼表情也沒有,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到現在我也記不得當時我究竟怎樣想的,反正我從那以後,就不去學校了,那份告示,我也沒有直接看到,也不想看。待在家裡看書,把所有帶字的書,從繁體字豎排的蘇聯小說到哥哥姐姐的課本,都看了,不是為了學什麼,而是打發日子。再就是跟已經摘掉了紅袖標的鄰居阿姨們學做飯,她們都對我不錯,當然,我也看見了她們偷偷摸摸地跟拉幫套的來往。
這樣的日子過了差不多一年,我的班主任被人查檔案查出,他當年反右的時候,是中右,於是下了臺。學校由一些軍隊的復員兵來管,他們中的一個人,結了婚住在我家的隔壁,對我的印象還不錯,於是,就讓我再去上學了,就這樣,我又回到了學校,這時才發現,小學生涯已經悄然結束,我上的是6年級,按那時的學制,已經是初一了。
責任編輯: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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