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一
幾年前在大陸刊物《文史博覽》上,有作者撰文,談起民國年間譽滿文壇的詩人徐志摩,與後來被稱為「無產階級革命家」的陳毅,在1926年的一段筆墨交鋒的往事。起因原是陳毅撰文「紀念列寧」,文章表示對列寧的仰慕與讚頌,時值列寧壽終兩年整。陳毅將文稿寄《晨報.副刊》,而《晨報.副刊》的編輯正是徐志摩。徐志摩是崇尚自由的詩人,對於列寧這樣的「革命導師」,談不上敬意與崇拜,但還是將文章刊發出來。同時在一篇題為「談革命」的回應文章中,徐志摩直言指陳列寧「是一個造警句編口號的聖手」,並稱作者陳毅是「盲從一種根據不完全靠得住的學理,在幻想中假設一個革命的背景」。
此事發生在1926年,不會引起軒然大波。假如發生在30年後的1956年,結果就大不同了。倘使徐志摩活著,並出現詆毀列寧與蘇共的言論,後果必定在劫難逃。其實志摩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對政治完全談不上興趣,何以對列寧乃至對蘇俄的社會主義,竟能有如此敏銳的觀察?要知道彼時正值「十月暴行」的第9年,列寧構筑的極權主義政權,被蘇共在中國的代理人描繪成如同「旭日東升」,給人類帶來了「光明與希望」。上世記20年代至40年代末的中國,有多少學有專長的知識精英,對蘇俄共產主義缺乏清醒的認識,並在很大程度上被這一「烏托邦試驗」所矇騙。
二
徐志摩的眼光,與英國哲人羅素的啟迪分不開。羅素曾隨英國工黨專程赴「十月政變」後的蘇俄考察,對蘇共極權主義的真相有著清醒的認識,回國後寫成「布爾什維克的理論與實踐」一文。正在英國的志摩仔細研讀了羅素的文章。更重要的是,徐志摩從1925年3月起遊歷歐洲,第一站就是蘇俄,由此而獲取對蘇俄直接的感受。志摩在蘇俄深度結觸了社會各階層的人物,回國後將自己的觀感寫成《歐游漫錄》一書。網際網路有關志摩遊歷蘇俄的文字極有限,唯曲阜師大教授李新宇,對志摩的《歐游漫錄》作過解紹。志摩在《歐游漫錄》中有一段文字:
我在京的時候,記得有一天為《東方雜誌》上一條新聞,和朋友們起勁的談了半天。那新聞是列寧死後,他的太太到法庭上去起訴,被告是骨頭早腐了的托爾斯泰,說他的書,是代表波淇窪人生觀,與蘇維埃的精神不相容的。列寧臨死的時候,叮囑他太太一定要取締他(托翁)。否則蘇維埃有危險。法庭的判決是列寧太太勝訴,宣告托爾斯泰的書一起毀版。現在的書全化成灰,從這灰再造紙,改印列寧的書……
志摩到莫斯科後拜訪了托翁的女兒,托爾斯泰女士沒正面回答志摩的疑問,只是淡淡說了一句:
現在托爾斯泰的書買不到了。屠格涅夫的書、妥斯陀耶夫斯基的書也快滅絕了。
當然,這僅僅是蘇俄社會真實之一隅。志摩在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裡,看到的遠不止是悠久的文化傳統被摧毀。志摩看到的還有,莫斯科的大學教授們像狗一樣地生存,俄國人的貴族風貌早已蕩然無存。還有滿目的蕭條與貧困,街道兩旁大批店舖的倒閉,「襤褸的小孩子,從三、四歲到五、六歲,在站上向客人討錢,並且也不是客氣的討法,……無數成年的男女,……斜著注視瀰漫蒸汽的熱湯,或是你肘子邊長條的麵包。……」志摩到莫斯科那天是星期六,數日前適逢一位蘇共大人物死亡。「因為他出殯,整個莫斯科就得關門當孝子,滿街上迎喪。家家挂半旗,跳舞場不跳舞,戲館不演戲,什麼都沒有了。」喪事結束後,志摩以為可看戲了,不料當晚戲票被蘇共的某俱樂部全包了,普通人不得進入。這讓志摩領教到蘇共的威權。原本遠離政治的志摩,在書稿中禁不住表達了對蘇共與極權主義的忿懣:
什麼習慣都得打破,什麼標準都可以翻身,什麼思想都可以顛倒,什麼束縛都可以擺脫,什麼衣服都可以反穿……。將來我們這兩腳行動厭倦了時,不妨翻新樣叫兩隻手幫著走來,誰要站起來就是笑話……。
志摩是憑著對蘇俄的直接觀察與切身體驗,才對蘇共及其極權主義形成如此客觀、深刻的認知。《歐游漫錄》中還有一段文字,令我們在近一個世記後的今天,依然對志摩入木三分的剖析震驚不已:
……事情終究好辦,話不圓也得說它圓的來,方的就把四個角剪了去就圓了,回頭你自己也忘了角就是你剪的,只以為原來就圓的,那我懂得。比如說到了有一天有人拿一把火種一把快刀交在你手裡,叫你到你自己村莊你的家族裡去,見房子放火,見人動刀,你幹不幹?……莫斯科似乎做定了命運的代理人了,只要世界上不論哪一處,多翻一陣血浪,他們便以為離他們的理想進一步,你站在他們的地位看,這並不背謬,十分的合理。
志摩所言「話不圓也得說它圓的來,方的就把四個角剪了去就圓了」,正是極權主義宣傳機構的拿手好戲。所謂「十月革命」,則是列寧所策劃「見房子放火,見人動刀」的暴行。蘇共對沙皇全家的血腥屠殺、一手製造震驚世界的卡廷慘案……直至蘇俄大批知識精英慘遭瘋狂迫害,「血浪」果真是一陣接著一陣。由此志摩概括出,列寧「不承認思想有錯誤的機會……鐵不僅是他的手,他的心也是的。」
可惜在上世記20年代,志摩發出的竟是一種孤獨、微弱的聲音,知識界對志摩在《晨報.副刊》上的文章竟未出現應有的反應,志摩的《歐游漫錄》未能產生警世的影響。相反,李大釗不顧蘇俄企圖顛覆中華民國的陰謀,竭力宣揚列寧的暴力鬥爭與暴政統治,把列寧發動的暴力政變吹捧為「庶民的勝利」,並從蘇共那裡接過「反帝反封建」的口號,強加給中國人民。由此,中華民族自1840年以來形成的「向西方學習」的共識,在蘇共的滲透與控制下,漸漸衍變成中共「學習蘇聯,仇視美英」的路徑,至今不知悔改。
三
志摩與陳毅在《文史博覽》上的「筆墨交鋒」,正是民國時期崇尚自由的知識精英,對抗蘇共極權與烏托邦主義的集中表現。因為發生在1926年,從蘇聯引進的極權主義在中國尚未形成氣候,陳毅也無法將一頂「反革命」的帽子強加給徐志摩,至多也就是再度撰文「答徐志摩先生」,發表在《京報.副刊》上。陳毅的文章批評徐志摩「睜眼不顧事實」,「否認由經驗而得來的革命教訓」云云,文章說:
翻開一部人類的歷史,所有的革命運動,誰不是仗著貧苦的工農為主力軍?列寧知道這個,運用他獨特的天才,根據馬克思主義,創為工人與農人聯合的革命,以決然斷然的態度去求實現——果然奴隸們翻了身。
數年後的1931年,詩人不幸因飛機失事而罹難,享年僅31歲,後人記住的是《再別康橋》等膾炙人口的詩篇。至於徐、陳之間的「筆墨交鋒」,究竟孰是孰非?在蘇俄奴隸們究竟怎樣翻身?蘇共究竟如何「創為工人與農人聯合」?這一切真實的信息全已被蔽屏。18年後中共政權建立,作為列寧信徒的陳毅,也經由暴力鬥爭的成功,獲得豐厚的回報。當年「筆墨交鋒」的往事,即便被人提起,真理也毫無懸念地在陳毅這一邊。然而,歷史不可能永遠被掩蓋!歷史的真相也不可能永久成為「成王敗寇」的最終註腳。
直至1991年蘇聯解體,才徹底證實了列寧與蘇共,恰恰是藉助一種「完全靠不住的學理」,加上一個烏托邦主義的「幻想」,欺騙、奴役俄羅斯民眾近70年之久。而今,全世界早已看得清清楚楚,蘇俄的奴隸們從未獲得解放或翻身。「革命導師」列寧靠暴力推行的烏托邦政權——蘇聯,在世界上存活了70年不到,便轟然倒塌。就在這70年不到的時間內,列寧、斯大林為首的蘇共,成為20世記極權主義的典範。誠如俄共負責人久加諾夫所言,這個政黨依仗全面的意識形態壟斷、權力壟斷和利益壟斷,實行殘酷的暴力統治。「十月暴行」後不久,列寧就藉助武裝力量強行向農民徵糧,並用窒息性毒氣屠殺大批反對強迫徵糧的農民。從列寧執政起直至斯大林死亡,奉行野蠻殘酷的大清洗,瘋狂迫害黨內外正直的人們,其中死於各地古拉格集中營的人數就達2749163人。1932年蘇共一手製造的大飢荒,餓死人口為2800萬人。俄羅斯民族經受了怎樣的黑暗與苦難,只要翻開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所著《古拉格群島》,就可明白這一切。
與此同時,整個蘇俄的社會財富,高度集中在蘇共高級官員手中,既得利益階層享盡各種特權與特供。他們擁有設施豪華的私人宮殿和「狩獵小屋」,配有室內游泳池的私家花園。他們享有私人會所與放蕩的夜生活,奢侈品囤積居奇、揮霍成風。他們賣官鬻爵、全面腐敗墮落,而底層民眾的基本生活需求,卻長期處於供給短缺的境遇。這就是陳毅在文章中指陳的「工人與農人聯合的革命」,以及「果然奴隸們翻了身」?蘇共滅亡的半年前,鮑里斯∙葉利欽在民主俄羅斯集會上的演講中指出:
我們的國家很不幸。有人決定要在我們身上進行這種馬克思主義試驗——命運恰好把我們逼入了這一方向。……最終,我們證明這一觀念並無生存的希望。它只是把我們推離世界文明國家已經走上的道路。今天,40%的人民生活在貧困線以下……這是一種無時不在的屈辱,它無時不在地提醒我們:在這個國家你就是一個奴隸。
四
是的!列寧從未領導奴隸們翻身,只不過培養了一批新的奴隸主,依仗手中權力加倍瘋狂地對奴隸們實施巧取豪奪、肆意踐踏而已。1991年後,在俄羅斯與東歐各國,曾經大量修建的列寧雕像,先後被憤怒的人們推倒。當年志摩與陳毅之間的「筆墨交鋒」,究竟孰是孰非?也早已毫無懸念。顯然,「睜眼不顧事實」的人,恰恰不是詩人徐志摩,而是作為列寧的信徒——陳毅。不過那些至今還盲從「完全靠不住的學理」、還迷信那種烏托邦幻覺的人,已經微乎其微了。在大陸中國,口頭上還高談烏托邦主義的既得利益者群體,作為國家級、部級、廳級高官,早已撈足財富並轉移海外。真正令人深感遺憾的是,近一個世記前,志摩的《歐游漫錄》,志摩的警世箴言,為什麼竟未能喚醒一個民族的覺悟?為什麼人們對志摩的興趣,僅限於他的《再別康橋》,以及有關他的風流傳聞?讓我借用網際網路上李新宇教授的一句話,作為本文的結束:
幾代人的苦難過去之後,我們知道,當時的人們沒有聽從徐志摩的勸告。但是,歷史不應忘記,在一個路口上,有人這樣提醒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