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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中國2020年2月26日訊】(編註:本文首發於2020年2月20日《南方週末》,已被刪)
這是疫區中一個本不該被忽視的角落。但在新冠疫情之下,老年人集聚的養老院、福利院,幾乎成為了最脆弱的地方。
福利院希望家屬將已確診和疑似患病的老人接出去治療。現實情況卻是,有些家屬正因隔離無法出門。亦有家屬擔心,一旦將老人接出福利院,疫情期間可能就無法再回去,加上各小區實行封閉管理,可能短期內無法給老人找到住處。
王紅拒絕將78歲的父親接回家,她擔心父親經不起折騰,亦擔心交叉感染,「我們家是大家庭,把老人接回來怎麼辦?」
2020年2月16日早晨,武漢礄口區社會福利院通知王紅,她父親的核酸檢測結果為陽性,確診患上了新冠肺炎。福利院醫務室的工作人員還告訴她,裡面有好多老人發燒,這批核酸測了6個,她父親是唯一的陽性。
到了那天傍晚,父親才從福利院19樓的兩人間,轉至3樓進行單獨隔離,但醫院的床位還需等待。
此前,這家福利院已有人檢測出核酸陽性,也有陽性的老人已經離世。
雖然拒絕了福利院「接回老人」的要求,但王紅心裏急,2月15日,她知道父親發燒並做了核酸檢測後,就在微博發帖求助,稱該福利院己確診1名新冠肺炎病例,目前有多名老人發熱,院內醫療及防護物資耗盡,急需援助。
王紅的忐忑經歷並非孤例,微博和志願者微信群中,越來越多的求助與養老院中的老人有關。
據南方週末記者瞭解,武漢市各福利院從1月下旬開始實行封閉管理,但這似乎沒有阻隔病毒蔓延,近來,武漢已有多家養老院出現新冠病毒感染病例。一份武漢市民政局下發給各福利院長的通知顯示,「武漢市有養老機構老人外出就醫後,返回養老院導致院內人員被交叉感染新冠肺炎的事故發生」。
這是疫區中一個本不該被忽視的角落。但在新冠疫情之下,老年人集聚的養老院、福利院,幾乎成為了最脆弱的地方。
老人發燒漸多,醫院床位猶缺,院內隔離仍存隱憂,最脆弱的地方正在經歷什麼?
三位老人離世
礄口區社會福利院是一家大型公辦養老院,擁有532張床位,主要收養特困人員、代養社會老人等。
往常的日子裡,福利院每天都會為老人安排活動,看電影、唱歌、畫畫、做手工。2020年1月23日武漢「封城」那天起,這些活動都被取消了。
接下去的舉措一步步趨嚴。1月25日是農曆大年初一,福利院開始封閉管理。礄口區另外幾家養老院的院長都證實,初一前後,區民政局下發文件,規定養老院裡的老人不能出去,家屬也不能進去探望。
更早的1月23日,民政部發出通知,要求「抓緊制定養老院、兒童福利機構等民政服務機構的疫情防控預案」。但在一名護理工的印象中,此後還是會有人稀疏進入礄口區社會福利院大樓,1月29日才徹底與外界隔離。
這裡的老人大多在70歲至90歲之間。很多人無法自理,免疫力低下,新冠肺炎來襲,他們成了最脆弱的群體之一。
截至2020年2月18日,礄口區社會福利院至少有3位老人陸續在發燒後去世。這其中,有人核酸檢測結果為陰性,也有人為陽性。福利院的一名內部工作人員介紹,最早離開的是住在25樓的王軍,2月1日開始發燒,持續6天後,到武漢市第四醫院做了CT檢查,顯示雙肺病毒感染,於翌日去世。
過了5天,20樓的肖邦儀去世。又過了一天,2月13日,住18樓的鄒天銀老人也離開了,鄒天銀的核酸檢測結果為陽性,他在1月31日開始發燒,此前,18樓也有其他的老人發燒。
25樓的潘陽生稍顯幸運,他在2月3日發燒,2月7日退燒,但至今乏力。
福利院的醫務人員在連線時告訴南方週末記者,潘陽生和第一個去世的王軍,都受到過護工周紅的照顧。周紅是福利院裡最早出現身體異常的護工。
在王軍發燒之前,1月28日,周紅就感到有些不舒服。她以為只是普通感冒,沒去醫務室,只把消息告訴了所在樓層的護工班長。事後回看,這個消息沒有及時抵達福利院管理層。
周紅勉力上班,到2月2日,實在難以支撐,就去了醫務室。醫生為她量了體溫,有些發燒。她隨後被隔離到3樓一個單間裡。3樓原本是福利院的「老年大學」,現在被用來作隔離區。
福利院院長陳捷說,直到2月6日,區裡下撥了一批核酸試劑盒後,福利院才給發燒的護工和老人們做了第一次檢測。
第一批檢測的核酸樣本中,有2個陽性,鄒天銀是一個,周紅是一個。2月8日轉到方艙醫院後,周紅是吃了睡,睡了吃,很快不再發燒,但仍覺乏力。
交叉感染的風險
這些發燒者所在的福利院,是一棟25層大樓。護工、老人,以及眾多探望老人的家屬,平常就在裡面流動。
根據健康狀況,老人被分布在7-25樓的不同樓層。17-25樓住的大多是生活難以自理的老人,周紅就負責照顧25樓的老人。雖然此前已進行封閉管理,但大樓內部,人員流通一直如常。一百多名護工白天分散在不同樓層,到了晚上回到6樓職工宿舍休息。
周紅起初認為自己不會得新冠肺炎的依據是,福利院包吃包住,護工很少外出,發病前一個月,她甚至都沒走出福利院大門。但她確實接觸過那些來探望老人的家屬,「有些家屬一星期來一次,也有些一個月都見不上一面。」周紅也說不清自己最有可能的感染時機。
確診2例後,2月9日,在醫務室建議下,福利院的管理更加嚴格,開始分樓層隔離,護工住在所照顧老人的同一樓層,不同樓層的人員之間不再流動。
但並非醫務室提出的所有建議都會被採納。醫務室一名工作人員透露,他們也曾提醒院方,需要把所有發熱人員都隔離起來,但院方並沒聽從。
2月15日,福利院進行第二批核酸檢測。一天後,王紅的父親成為福利院確診的第三人。他搬到了三樓隔離間,獨自一屋。此前,他一直和其他沒有發熱的老人住在一起。
醫務室一工作人員說,最讓人擔心的就是這樣的隔離。他向南方週末記者透露,在福利院,消息是封閉的,院長沒有告訴護工和病人有疑似病例,很多人還以為只是普通發燒。
前述福利院內部人士告訴南方週末記者,截至1月17日,福利院共分三批對15個人做了核酸檢測,這意味著,這所福利院裡至少有15人有了發燒症狀。
據南方週末記者瞭解,福利院尚未給確診病例的密切接觸者做核酸檢測,一些密切接觸者仍在從事護理工作。一位住在自理區的老人告訴家人,他的護工還不知道福利院內有新冠病毒的事,而且也不穿防護服,之前和「陽性病人」密接的護工尚未停止工作。這讓老人感到憂懼。
福利院的防護措施並不規範,一名醫務人員告訴南方週末記者,那裡的老人平日幾乎都不戴口罩,護工有些戴,有些不戴。疫情嚴重後,一些醫務人員穿上了工業防護服,還被護工嘲笑:「那你裡面是不是還要墊個紙尿片?」
「隔離了也是前功盡棄」
交叉感染,已成武漢養老院中普遍存在的隱患。
張秀秀在礄口區經營著一家小型養老院。1月底,1名護工發燒後,張秀秀將其隔離,後來又陸續出現2名護工和4名老人發燒。但張秀秀只將護工單獨隔離,直至他們被家屬接走或轉入隔離點,而基本沒有對老人採取隔離措施。
「隔離了也是前功盡棄。」張秀秀曾隔離過一個持續發燒的老人,不談養老院簡陋和非專業的隔離條件,老人臥床,需要護工照顧,護工照顧好一位老人後,又要照顧下一位,張秀秀認為這也可能造成交叉感染。因此,其他一些老人出現「有時發燒、有時不發燒」的症狀後,考慮到隔離了「無濟於事」,張秀秀不再對他們進行隔離。
那位被隔離的老人本來身體不錯,但發燒後身體一天比一天差,2月18日,張秀秀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老人3天前去世了。
張秀秀回憶,老人在最後的時刻飯也不吃,有一次吁了一口氣說,「死了算啦」,張秀秀知道她放棄了。
老人病危時,張秀秀給她的兒子打了電話,無人接聽。後來又打給她的兒媳,兒媳說丈夫因為感染新冠肺炎被送入重症病房了,自己居家隔離沒法出來。
不只礄口區,江岸區亦有多家福利院存在類似問題。武漢市民政局規定「老人就醫後不得再回養老院」、「所有養老院內有發熱老人,按程序往社區、街道報送,並將發熱老人當做疑似人員對待」,但南方週末記者採訪多家養老院後發現,發熱老人確診前沒有規範隔離、患病老人去醫院拍CT後回到福利院的現象仍存在。
樂丹的外婆住在江岸區怡馨養老院,老人2月3日開始發燒,養老院通知病人家屬做CT,5日樂丹把外婆帶到街道醫院做了CT,結果顯示疑似新冠肺炎病毒感染,外婆這才從原先的五樓送到四樓單獨隔離,此前,她一直住在一個三人間。
劉望珍的父親劉雲喜80歲,已在江岸區社會福利院住了8年。2月15日,劉雲喜開始感到不舒服,3天後,院方要求家屬陪伴老人做CT,結果確診老人患上了新冠肺炎。但由於沒有床位,老人又回到福利院,中午沒吃飯,劉望珍晚上九點鐘和父親通話,得知其還沒吃到飯,焦急之下,給主管打了十幾通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在劉望珍的敘述裡,福利院從1月23日開始與外界隔離,但院內並無更多隔離措施,直到2月16日,劉雲喜還每天自行下樓到養老院食堂買飯,和眾多老人一起吃飯。
劉雲喜住兩人間,被臨床診斷為新冠肺炎之前,一直住在原來的房間,18日確診後單獨隔離,截至發稿仍未轉至定點醫院治療,家人四處求助。
應該歸誰管?
家屬們在等待床位,福利院也希望家屬接走已確診和疑似患病的老人,去尋找醫院治療。
礄口區社會福利院院長陳捷這樣解釋自己的主張:「我們這裡只有一些普通的藥,並沒有能力治療大病。」
現實情況卻是,有些家屬正因隔離無法出門,有些家屬缺防護設備害怕交叉感染,希望福利院幫他們解決問題。亦有家屬擔心,一旦將老人接出礄口福利院,疫情期間可能就無法再回福利院,加上各小區又實行封閉管理,可能短期內無法給老人找到住處。
對於不能被家屬接走的老人,陳捷認為還應該在院內隔離治療,他不主張疫情期間將老人安置到隔離點。他說,福利院有許多全癱老人,如果貿然將他們送到隔離點,護理不到位,很可能引起老人的意外,「這些比較特殊的人群可能需要更進一步的特殊隔離,所以像目前這樣的情況,一般我們是跟社區通報,我們在院內進行隔離」。
這也是王紅的想法。礄口區社會福利院所在易家街街道辦負責收集信息的工作人員說,他在2月16日和王紅有過溝通,王紅的訴求是希望將福利院整體隔離,再對其中的醫療資源進行升級,而非將老人轉診到其他隔離點,「她怕老人經不起折騰就走了」。
該工作人員坦言,街道這邊並無升級福利院醫療條件的能力,只能負責上報。他進一步解釋了福利院問題難解的原因,福利院由民政部門直管,很多具體情況街道不掌握,「福利院自成一套體系,他們如果向我們提出幫忙,我們就幫助,至少樓在我們這邊。」
另外,該人士認為,現在要求群眾以社區為單位來登記,包括轉運病人都是以社區為單位進行,但福利院裡居住的老人來自各街道各轄區,這也給工作帶來了更大的不便。
在礄口區民政局那裡,卻有另一番說辭,民政局辦公室相關工作人員告訴南方週末記者,此前有領導去調研時就明確表示「協調的事情是屬地管理,要和社區街道溝通」。
盡收盡治政策之下,前述街道辦的工作人員說,「領導有指示,福利院雖然不是我們社區直管的單位,不管家屬什麼想法,但如果說他有生命危險,我們肯定還是盡量要把他送醫院」。而王紅通過微博發帖不久,她的父親就在2月17日下午離開了礄口區社會福利院,被轉入定點醫院。
「連注射器都沒了」
疫情嚴峻,礄口區社會福利院對還在院內的老人和工作人員採取了一些防護和救治措施,儘管不是很專業。更糟糕的是硬體差,有些病人症狀比較重,自己每天也很擔心,但福利院幾乎什麼都沒有了,「不是緊缺,是沒了,連注射器都沒了。」2月16日,一位醫務人員對此感到無奈。
福利院隔壁,就是礄口區公共衛生服務中心。但兩者隸屬不同系統,「我們和福利院的醫療物資並不共享,只是位置挨著。」2月17日,礄口區公共衛生服務中心的工作人員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據南方週末記者瞭解,礄口區幾家福利院的防護服等設備是民政局最近兩週才送到的,但只是工業防護服,防護鏡都是糊的,醫務人員平時會戴三層普通口罩,他們心裏怕。隔離衣重複使用,穿一個多星期,不然也不夠,「我們要很小心,不弄破。」同為礄口區一家養老院的院長張娟說。
張秀秀這兩天收到了民政局給她養老院發的4套隔離衣,院裡大約有二十個護工,這些顯然不夠用。
物資的緊缺只是捉襟見肘的一個方面。養老院面臨的,還有疫情給整個社會系統造成的無序。
前不久,張娟的養老院有位老人全身水腫,排尿困難。平日,她只要打電話給私人診所,醫生很快就會過去。但是那天,沒一個醫生願意去,就算付雙倍的價錢,也沒人願意。
張娟的養老院有三十多位老人,十來個護工。醫務室的醫生、護士已在過年前回家。她說,規模較大或醫養結合的福利院,有更充足的醫療資源和更專業的醫護人員應對疫情,她的小托護院如果遇到疫情,顯得更為脆弱。她每天睡不著覺,也想過如果自己的托護院有老人染病該怎麼辦,「只能去求助民政局了」。
漢興陽光養老院院長吳明榮和五十多名員工一直駐守在養老院。正月初四,有一個老人死去。吳明榮求助市長熱線找人運送遺體,從凌晨4點到晚上7點,足足等了15小時。在往常,遺體2個小時內就要運出。
接受採訪時,吳明榮說:「這裡是臨終關懷的地方,我們希望老人能在這裡很安靜、很寧靜地走上生命的終點,老人走掉了,得不到相關處理,確實是我擔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