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與《蘭亭集序》。(手繪插畫:Winnie Wang/看中國)
世人愛賞王羲之書法,宋代大書法家米芾稱《蘭亭序》為「天下行書第一」。孫過庭《書譜》說想學行書的人都以《蘭亭序》(即《蘭亭集序》)為指歸,學成就是書藝超群的大匠。唐太宗愛極王羲之書法,最愛的是《蘭亭序》,「夜半起,把燭學」;他在《晉書・王羲之傳》撰辭,讚美王羲之書法為古今「盡善盡美」第一人!
王羲之的志趣和《蘭亭序》
王羲之出身晉朝琅琊世族,父親是王曠,東晉權臣王敦、王導是他的伯父。《晉書》記載王羲之以骨鯁正直聞名,淡泊灑脫率性,不受世間名利拘絆。羲之自述「素自無廊廟志」,志不在名利官場在修道。朝廷公卿愛其才器,屢次徵召為官,他並不為所動,授與護軍將軍,他還是推遷不接受。
後來揚州刺史殷浩受命勸他入朝為官,殷浩說國家正處在興衰轉替之際,「豈可以一世之存亡,必從足下從容之適?」王羲之因而放棄了從容悠遊的心志,出任了護軍將軍,但願「謹守時命,宣國家威德」,只是不得時機。之後,他想在宣城郡任職,不得許,轉為右軍將軍、會稽內史。
王羲之雅好養性修道,初到浙江會稽,便有了在此了卻官職的心願。《蘭亭序》就是在江南會稽的佳山佳水間寫下的。當時有許多名士居住在會稽,謝安未出仕之前也住在會稽東山,還有其他文章和義氣冠世的名士,都在此筑室定居,和羲之有同樣的愛好。
暮春裡的三月三日是上巳節,古人在這一天有到河邊洗浴禳災的習俗,稱為修禊。到了晉朝,三月三日踏青並舉行曲水流觴雅宴,形成風尚。晉穆帝永和九年,是王羲之最終辭官的前二年,羲之在會稽內史的任上,於上巳三月三日在會稽山陰的蘭亭曲水間,舉行了曲水流觴雅宴。他邀約了名士名流和自家子弟共四十一位共會,流觴賦詩,在崇山峻嶺,茂林脩竹間,發抒生命情懷。讓清流激湍滌蕩身心,讓凡俗生命融入天地。
當天與會者曲水流觴,詠物抒懷,創作的詩歌結集為《蘭亭集》,王羲之當下為集作序,即聲名蓋世的《蘭亭集序》(簡稱《蘭亭序》)。
席間,王羲之用蠶繭紙、鼠鬚筆,寫下了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的序文。《法書要錄》讚嘆這篇行書序文「遒媚勁健,絕代更無」。《蘭亭序》的文字自然流露了王羲之平生臨池、訪碑所奠定的深厚功力。其文為宇宙之浩瀚作註腳,為今昔之契合而興懷,展現了他平生「無廊廟志」的高遠,跌宕遒麗的書跡隨其心思流轉——今昔的契合、「可待成追憶」的留戀、以及生命無常的思索反覆碰撞,讓人上下激盪於今昔契合的欣喜和人生無常的哀逝中。
凡人「向之所欣,俯仰之間,以為陳蹟」,而人卻無法超越死生契闊的循環。羲之感到人生無常之悲——「修短(*壽命)隨化,終期於盡」,想到古人所說「死生亦大矣」,讓他在蘭亭曲水間遊目騁懷之際,內心卻一面萌生了「豈不痛哉」的長痛!看序中字「痛」和「悲夫」,羲之都用了重筆,「悲夫」底書本是怨也、悲也,一情三轉,透露了深切感概!沈重的「悲夫」也為蘭亭之集作結,留給後人什麼心意?那該是羲之平素的心志,只有修道才能超越無常人生壽命隨化的困境!
《蘭亭序》之美
王羲之熱衷書法,自小對書法就情有獨鍾,學字、練字讓他廢寢忘食。人稱王羲之「書聖」,他的書法,草、隸、八分、飛白、章、行書各體無所不工,盡善盡美。《蘭亭序》締造的境界,被歷代書法家視為行書的代表作。
欣賞《蘭亭序》之美,除了近看用筆和構字之美之外,還要綜看字間、行間、篇章間的連結、「映帶」(相互襯托照映)和布局之美、用墨之意。同時,更不能忽略文章表達的情志與書法氣韻的契合。
《蘭亭序》之美。(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蘭亭序》中寫到相同的字時都賦予它不同的風貌,其中的「之」字就有十九種字體寫法。唐代張懷瓘說王羲之書法「備精諸體,自成一家法,千變萬化,得之神功」,闡釋了這種變化多端境界的起源。
再從《宣和書譜》的記載,我們可以看到王羲之學書的廣博:「羲之少學衛夫人書,自謂深窮,及過江游名山間,見李斯、曹喜、鐘繇、梁鵠等字,又去洛見蔡邕石經,於從弟洽處復見張昶華岳碑」,可見「書聖」學書用功的深厚。
唐太宗親在《晉書.王羲之傳》中讚美王羲之的筆法點曳、文字裁成如「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高飛之意,音助)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玩賞之下總不覺倦。「若斷還連」、「勢如斜而反直」是羲之行書中的一大特色。唐代書法家、書論家孫過庭說王羲之書寫時,意先筆後,瀟灑流落,運轉自如,風格自遠。
《蘭亭序》在字間、行間相互襯托、相系相映,構成筆法、章法布局的映帶之美,意在筆先、暗藏法則。明代書畫大家董其昌激讚為「神品」、「隨手所如,皆入法則」、「古今第一」!他這樣說蘭亭章法:「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小或大,隨手所如,皆入法則,所以為神品也。」(*出《畫禪室隨筆》)「映帶而生」的聯繫也是為什麼文中「之」在十九處各具姿態的原因之一。
明代才子解縉也讚《蘭亭序》「字既盡美,尤善佈置」,「增一分太長,虧一分太短……各止其所。縱橫曲折,無不如意,毫髮之間,直無遺憾。」(*出《春雨雜述》)真是一絲一毫恰到好處,恰合孫過庭所言「運用盡於精熟,規矩諳於胸襟」,精熟自在,翰(*筆毫)逸神飛。
王羲之暮春時節蘭亭起興,翰逸神飛、思逸神超,事後他再寫過幾十次《蘭亭序》,總不如初次的好。他自己覺得當時有如神助一般!
《蘭亭序》氣韻跌宕,展現了書、文和生命多層境的美學,影響後代以及寰宇深廣,尤其是對東瀛日本詩歌、美學的影響至深。品賞蘭亭,「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羲之欣慰生命契合的感慨也瀟灑流落人間!觸撫斯人「死生亦大矣」的慨嘆,又豈能不深自思量,如何修道才能讓生命超脫「修短隨化,終期於盡」的人間定律!
《蘭亭集序》原文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褉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極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懐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趨舍(*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通「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以為陳蹟,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