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年前葡萄藤上生化大戰,人類贏下自然,卻永遠失去了上古美酒。(圖片來源:Adobe stock)
對於許多葡萄酒愛好者來說,有一個事情是想起來都覺得無比遺憾的。
那就是,我們今天喝的葡萄酒和19世紀以前的葡萄酒其實有相當大的不同了。許多傳承了幾個世紀,優質古老的葡萄園,在19世紀被一種席捲歐洲的1毫米小蟲徹底摧毀了。
這場蟲害蔓延全球,幾近終結人類積累上千年的葡萄酒血脈,也讓葡萄酒的歷史從此令人五味雜陳。萬幸的是,我們還有葡萄酒喝,不幸的是,我們再也喝不到上古風味的美酒了。
200年前葡萄藤上生化大戰,人類贏下自然,卻永遠失去了上古美酒。(圖片來源:Adobe stock)
這一切,還得從19世紀說起。19世紀初,歐洲掀起了一股新大陸熱,人們對美洲大陸的各種事物都充滿了好奇,美洲大陸的各種植物也成了人們爭相追捧的對象,這其中,也包括生長在美洲大陸的野生葡萄。
1858年,英國的一位植物學家在從美國帶回一株帶葡萄根瘤蚜(Grape Phylloxera)的葡萄藤,希望能用這株葡萄,跟歐洲本地的葡萄融合,產生新的美味的葡萄品種來。
然而,這株籐上,帶著葡蚜。他做夢都沒有下想到自己從此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並永久地改變了人類的飲酒史。
儘管早在1854年,人們就在美洲發現了葡蚜,紐約、德克薩斯等地的野生美洲葡萄樹上也都有這種葡蚜的蹤跡,但是這種小蟲並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當時的人們想當然地認為,這不過是一種普通的蚜蟲,既然在美洲葡萄身上翻不起浪,對歐洲葡萄也應該不會構成太大威脅。
由於缺乏對入侵物種的基本認識,葡蚜就這樣被歐洲人連同美洲葡萄樹一齊帶回了歐洲,而彼時的歐洲大陸的釀酒葡萄園裡,只生長著一種葡萄品種:Vitis vinifera。Vitis vinifera是歐洲葡萄酒商精心培育了幾百年,經過漫長的篩選,優化,最終形成的擁有獨特風味的釀酒葡萄品種。
但是,它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這些葡萄樹幾乎都同出一系,都是近親,基因結構異常單一,一旦染病,相同的基因結果會讓遍及歐洲大陸的Vitis vinifera葡萄種群一損俱損,更要命的是,Vitis vinifera葡萄種群對來自美洲的葡蚜沒有任何抵抗力。
葡蚜是一種淺黃色的微小昆蟲,它們悄無聲息地寄生在了歐洲釀酒葡萄的葉片和根上,以吮吸植株根系及枝葉內的細胞液為生,由於尺寸極小(1毫米左右),肉眼難以辨認,它們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在葉片上形成蟲癭(因蚜蟲的取食刺激引起植物組織局部增生而形成的瘤狀物),又在根上形成結瘤,堵塞營養物質到達樹冠,最終導致葡萄樹枯萎死亡。
葡蚜的小蟲子通過吸食結瘤裡的營養為生,成蟲羽化後長出一對翅膀,鑽出地面飛到其他葡萄樹上,繼續像「異形入侵」一般感染和侵害下一棵葡萄樹。而最可怕的是,葡蚜對歐洲葡萄樹的侵害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歷時長達5至8年,有的甚至長達10年之久。在這絕望的10年中,歐洲葡萄樹會如同溫水煮青蛙一般被慢慢消磨殆盡,而這一切的發生,幾乎是悄無聲息的。
一開始,葡萄的質量還能勉強維持,但每一年,葡萄的數量都會逐漸減少,直到最後完全死亡。就這樣,一場由葡蚜引發的大規模生化危機,漸漸在歐洲露出了猙容。
1863年,法國南部羅訥省一株葡萄不明不白地死亡,成為了這場浩劫的開端。1865年,法國的Gard省也開始出現大面積葡萄植株枯死,現實是可怕的,葡蚜的繁殖殖能力超強,1隻雌蟲,8個月內就能無性繁衍出256億(25.6billion)只後代。葡蚜的生存能力也異常強大,能耐受-12∼45攝氏度的溫度,不怕短時間的水淹。
等到人們發覺它們的蹤跡時,葡蚜蟲早已傳染到別的葡萄藤甚至附近的葡萄園了。
可怕的是,歐洲的葡萄酒農起初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葡萄園發生了什麼。他們只是偶爾發現,自己的葡萄總是結出不成熟的果子,但他們想當然地認為這是天公不作美,今年收成不好,直到幾年之後,酒農將枯死的葡萄藤從土壤裡挖出,看到被啃食殆盡的葡萄樹根,他們才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葡蚜已經以燎原之勢在歐洲大陸迅速蔓延開來,加上Vitis vinifera這種單一品種脆弱的抗病能力,當人們終於在歐洲各地的葡萄園發現了這種小蟲的痕跡時,這已然成了一場蔓延全歐洲的葡萄園生態災難。
最要命的是,在這場災難面前,歐洲人的應對措施也明顯滯後,1868年,法國人才開始懷疑導致全歐洲葡萄樹莫名死亡,葡萄年年減產的嫌犯是這種小蟲子,但仍然為此爭論不休,一直到1870年,歐洲人才最終達成共識:葡蚜是造成歐洲葡萄園大面積減產,死亡的罪魁禍首!也第一次搞清楚了葡蚜這種入侵害蟲的生存原理。
然而一切為時以晚,大片優質的葡萄園被毀,無數培育上百年的優良葡萄種株死亡。
葡蚜蟲災已經對整個歐洲葡萄酒產業的打擊是毀滅性的,單葡萄酒主要生產國法國,在短短14年間,葡萄酒產量就從84.5億升驟減到23.4億升,產量減少了70%還多,葡蚜蟲災僅在法國就造成了高達5000億法郎的損失。
據不完全統計,整個歐洲60%到90%的葡萄園的原生葡萄被摧毀殆盡。葡蚜造成的生態災害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再不拿出有效措施,葡萄酒的歷史即將終結!
為了阻止葡蚜,六神無主的法國農業部開出懸賞:30萬金法郎,只為求一劑殺蟲良方,然而,每天都有人獻計獻策,都被證明拿這種小蟲毫無辦法。
真正向葡蚜全面開戰,人們才發現這種小蟲有多難對付:
一開始人們使用了常規的殺蟲劑和其他化學劑,發現對葡蚜毫無效果。哪怕用針管注射到根本,也傷不了葡蚜分毫。
還有人發現,把河水引進葡萄園浸泡兩天,能讓水面下的根瘤蚜蟲全部窒息而死。
然而,這是一種殺敵1000,自損800的做法,雖然殺了蟲,葡萄根也被泡得奄奄一息,之後的5,6年裡,葡萄的質量和收成都不會好起來,酒莊葡萄酒的質量也將慘不忍睹。
而在許多常規方法都被證明無效之後,酒農們被逼到了病急亂投醫的地步,五花八門的偏方層出不窮,比如有法國酒農,竟在每個葡萄藤下放一隻毒蛤蟆,還有的在葡萄園內散養家禽,期盼這些動物能把害蟲吃掉。
更荒謬的是,Beajolais地區的人們覺得童子尿可以把蟲滋死,還曾把整個地區學校裡的男生從課堂上拉到田裡,要求他們一天至少往葡萄藤上撒兩次尿。
歐洲人終於醒悟過來時,才發現他們面前的對手,這種尺寸1毫米的小蟲是如此強大的對手,人類在它們面前根本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感染一株又一株良種釀酒葡萄,毀掉一個又一個葡萄園。
眼瞅著人類的葡萄歷史即將毀於一旦,終於有人想出了挽救歐洲葡萄最後的殺手鐧——嫁接!
1872年,法國人Jules Emile Planchon和美國人Charles Valentine Riley組成的研究小組開創了針對葡蚜的嫁接防治法,他們發現,可以將歐洲葡萄枝嫁接到美國的抗葡蚜品種的根或者砧木上,來達到抵禦葡蚜繁殖的目的。
其中的原理也很簡單:
既然葡蚜來源於美洲大陸,美洲大陸的野生葡萄植株在遭到葡蚜侵害的千百年間,已經進化出了抵禦葡蚜的品種,幸運的是,葡萄是可以嫁接生長的植物,歐洲葡萄就只能依靠強大的美洲葡萄的根,來抵抗葡蚜蟲害了。
這樣做雖然不能讓已經感染葡蚜的歐洲葡萄植株恢復,但至少可以避免未感染的歐洲葡萄繼續存活下去,然而,這樣做的代價就是,從那以後,所有歐洲的葡萄都必須嫁接在美洲葡萄才能活下去。
一直到今天,世界上幾乎每一座葡萄園的每一株葡萄樹,都是經過了這種方式的處理。在那一場歐洲葡蚜入侵,葡萄浩劫之後,歐洲曾經的良種原生葡萄幾乎毀滅殆盡,存活到現在的葡萄植株,絕大部分也都是歐洲葡萄和美洲葡萄的混血品種,
然而這一切付出的代價就是,優質的歐洲原生葡萄的品質和風味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經此一役,葡蚜也成功入侵了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地方,僅有匈牙利和葡萄牙的科拉雷斯,因為沙地眾多(葡蚜無法在沙質土壤生存)而得以倖免,智利也因為高山和大洋的阻隔,成為了少有不受葡蚜侵害的淨土。
作為入侵物種裡的洪水猛獸,葡蚜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全球第1個檢疫性有害生物!令人悲傷的是,時至今日,除了嫁接有抗葡蚜的品種,人類仍然沒有阻止它們的有效辦法,也依舊沒有找到根治這種小蟲的手段。
200多年前,人們因為一場大意,差點終結葡萄酒的歷史,雖然僥倖慘勝,也讓今天的我們永遠失去了享用上古風味美酒的機會。當然,世界上仍有個別地區,能找到號稱「葡蚜入侵前」的葡萄酒品種,純正與否就見仁見智了。
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世界葡萄酒業在19世紀末那場滅頂之災後重生了。如今,為了防止葡蚜蟲害,絕大多數產區的酒農在重栽時,會更適合當地風土的葡萄品種和種植方式,也嘗試培養更多品種的釀酒葡萄,防止蟲害的同時也開發出了更多口味。
只是葡蚜蟲害之前那些更古老風味的葡萄酒,只能永遠地存在於歷史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