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3日下午,我離京去朝鮮時,李鵬到車站送行,他問我還有什麼意見。我說就是那三條。事後聽說,李鵬把這三條意見報告了鄧,鄧也同意。(AFP/AFP/Getty Images)
一、八九學潮初起
七年以前,我怕有些事忘了,曾經把「六四」的一些事寫過一個東西,算是留下一些記事吧!現在我按這個材料來講。其中有些事我在十三屆四中全會的發言中已講了,有些事沒有講,這裡一併來談談。
先說學潮的起因,學潮初期是圍繞著悼念耀邦開始的。耀邦1989年4月15日逝世,廣播以後,當晚北京一些大學的學生就自發地搞起悼念活動。隨後就走上街頭。而且人數越來越多。這時確有一些學生表現情緒激動,說了一些過激的話,但總的來說比較注意秩序,沒有發生越軌的事。4月18、19日晚,有數百人湧到新華門。我曾調公安部錄相來看。所謂學生衝擊新華門事件,實際上在前面的學生一直在喊:要守紀律,不要犯錯誤!主要是後面圍觀的人非常多。學生在前面提要求啊,要求見什麼人啊,後面的人往前湧,往前推,秩序有點亂。後來學生自己組織了糾察隊,把學生和圍觀的人隔開了。
4月22日開追悼會時,天安門廣場有幾萬學生集會,這是經過同意的。我們在人民大會堂裡面舉行追悼會,學生在外面悼念,給他們設上高音喇叭,外面的學生可以聽到人民大會堂裡面開會的情況。
這就是4・26社論發表前學潮的情況。
為什麼學生對耀邦逝世的悼念如此強烈?這有複雜的原因。第一,耀邦的形象好。他平反了大量冤假錯案,主張改革開放,特別是他為政清廉。當時人們對腐敗的意見比較多,借悼念耀邦來表示對腐敗的不滿。第二,對耀邦1987年下臺的方式不滿、有氣。一方面對反自由化鬥爭不滿意、有牴觸,同時對耀邦下臺那種更換領導人的方式難以接受,總之為耀邦鳴不平。第三,1988年秋天提出治理整頓以後,改革開放全面收縮,政治改革不見動靜,經濟改革停滯不前甚至後退。學生對這種狀況不滿意,用悼念耀邦的方式來表示對深化改革的願望。當時上街的學生大體是三部分人:絕大部分屬於上面說的這種情況;也有一些人是因為對我們工作不滿意,借題發揮,鬧一鬧;當然,也確有少數人「反黨反社會主義」,想故意把事情鬧大。
當時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上我說,中央治喪,學生悼念,我們不能不允許。不能說我們治喪,不讓學生悼念,這沒有道理。因此我主張除了打、砸、搶、燒、沖五種違法行為要依法懲處外,一般要採取疏導的緩和辦法。追悼會結束後,我提出了三條意見:(一)追悼會結束,社會生活應進入正常軌道,對學生遊行要進行勸阻,讓他們復課。當時我覺得學生不管是什麼動機,總而言之是借悼念耀邦這個題目。追悼會已結束了,你們也參加了,就沒有什麼題目了,應當復課。(二)對學生採取疏導方針,開展多層次、多渠道和多種形式的對話,互相溝通,徵求意見。學生、教師、知識份子有什麼意見都可以講。(三)無論如何要避免流血事件,但對打、砸、搶、燒、沖違法行為應依法懲處。
我的這些意見李鵬和各位常委都接受了,並形成了文字。前面這些分析以及定下的方針,都以文件形式通知了各地和各部門。後面講的三條是我出訪朝鮮前講的。耀邦追悼會剛結束,中央主要領導人一起下電梯的時候我同他們講的,後來我又正式談了這些意見。4月23日下午,我離京去朝鮮時,李鵬到車站送行,他問我還有什麼意見。我說就是那三條。事後聽說,李鵬把這三條意見報告了鄧,鄧也同意。
那時常委中沒有什麼不同意見,至少沒有明顯的不同意見。我只記得一件事,4月19日夜李鵬突然給我打電話,質問我:學生現在正在沖新華門,怎麼還不採取措施?我當時回答他:喬石在第一線負責,有各種預案,他會應急處理。隨後我就把李鵬打電話的事告訴了喬石。實際上到了20日清晨,聚集在新華門的大部分學生已經散去,少數人沒走的由公安清了場,強令他們上了車,送回學校去了。這就是我出訪朝鮮以前,學潮的情況以及當時常委的方針。
二、4・26社論激化了矛盾
但是,後來學潮怎麼會鬧成那麼大的亂子?關鍵是4・26社論。學生有不滿情緒,總會表現出來,即使當時沒有鬧起來,以後還是要表達。總是有意見嘛!但是學潮鬧得那麼大,就在那個時候鬧出那麼大的亂子,就是4・26社論。社論以前和社論以後的情況不同。如果當時因勢利導,做好工作,事情根本不會鬧得那麼大。4・26社論是個轉折點。
4月19日,我就訪朝的事情去過鄧那裡,也向鄧談了學潮的情況和如何處理的意見,鄧當時都表示支持。但事情奇怪得很,我離開北京的當天晚上,北京市委的李錫銘、陳希同就找萬里,要求召開中央常委會議聽取他們的匯報。萬里就上了他們的當。萬里對學運的看法和我自始至終都是一致的。萬里把他們的要求轉告了李鵬。我出訪期間由李鵬代理主持常委工作。李鵬真是快啊,第二天晚上就召開了常委會。在李鵬主持下,李錫銘、陳希同極力把學潮情況說得非常嚴重,他們不顧當時學潮有趨於緩和的情況。其實學生中間當時已經出現分化,一部分主張復課並已經復課了,少數人反對復課,有的學校為此還發生了糾紛,一些學生回到教室上課,那些比較激進的分子在門口把著不許進去。這種情況是因為這些學生氣還沒有完全出夠,鬧了一下就這樣完了?當時如果接著做些工作,疏導,對話,允許學生提出一些合理的要求,這是很好的機會。可是他們在匯報時竟說「一場全國規模的包括中學生、包括工人在內的大規模行動正在組織發動之中」,還說北京大學生紛紛派人到全國各地串聯,到街上募捐籌集經費,要搞更大規模的行動。他們把個別學生的過激言論,特別是對鄧小平個人的過激言論加以宣揚,把學潮說成是反對共產黨的,針對鄧小平的。自從改革開放以後,學生特別是大學生對西方的東西聽的很多,看的很多。說一個領導人幾句話,他們根本不認為是一回事,不像文化大革命以前或文化大革命當中空氣比較緊張的時候。當時說我的也很多,什麼幾個孩子搞「官倒」呀,什麼運了多少車皮化肥到我的家鄉呀。當時在多少萬人中間沒有人說些偏激、過激的話是不可能的。有十個人說了這類話,你一集中就不得了。李錫銘、陳希同他們這麼做,是他們原來階級鬥爭的思維方式起作用,還是別有用心,我就不清楚了。24日的常委會上把學潮定性為「有組織、有計畫、有預謀的反黨反社會主義政治鬥爭」,並形成了會議紀要。李鵬、李錫銘、陳希同是始作俑者。
4月25日李鵬、楊尚昆把常委會的情況向鄧作了匯報。鄧這個人對學潮一向主張採取強硬方針,認為學潮影響穩定。聽了匯報以後,鄧當即同意把學潮定性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動亂」,提出「快刀斬亂麻」加以解決。我4月19日到鄧那裡,我的看法他是完全同意的。25日李鵬、楊尚昆一講,鄧又同意他們的看法了,因為這和他歷來的主張一致。4月25日鄧同李鵬等人的講話,本來是內部講話。但當天夜裡,李鵬就決定把鄧的講話向各級幹部廣泛傳達,4・26日又把這個講話改寫成《人民日報》社論發表,公開把學潮定性為「一場有計畫、有預謀的動亂,其目的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在我出訪朝鮮之前,李鵬、北京市的領導都沒有向我說過他們這些看法。我剛剛離開北京,他們很快就召開了常委會,並直接取得了鄧的支持。這就改變了政治局常委原來的分析及準備採取的方針。
鄧對李鵬大範圍傳達他的講話是不滿意的,鄧的孩子對把鄧推到前臺也不滿意。「五四」青年節我有個講話。毛毛打電話給講話起草人鮑彤,希望在講話中加上鄧愛護青年的內容。5月17日在鄧家決定戒嚴的那次會上,鄧對李鵬說:這次不要像上次那樣搞了,不要把我決定戒嚴的事捅出去。李鵬連連說:不會!不會!
有人利用學生的過激言論來激化矛盾,把黨和政府推到和學生尖銳對立的地位。經過改革開放,學生批評領導人本來算不了什麼事,發泄一下而已,並不意味著這些人要推翻我們的制度。但是把學生批評鄧的話集中起來說給鄧聽,對老人是極大的刺激。這些人還把學生中少量的、零星的、分散的過激言論說成是學潮的主流,說鬥爭矛頭指向鄧。由於鄧多年形成的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思維方式,所以一聽到李鵬的匯報就發表了那樣的講話。這恐怕是主要原因。
我在朝鮮時,4月24日常委會紀要和鄧的講話通過使館傳給了我。我回電表示:我完全同意小平同志對付當前動亂所做出的決策。這些文件發給我,我就必須表態,也不能表示不同意見,因為我在國外不瞭解國內的情況。但我沒有對常委紀要表態。看了鄧的講話,當時我腦子裡馬上的一個反應就是又一場反對自由化的運動要來了。我倒沒有想學潮平息不了,因為我並不認為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擔心的是十三大以來的改革特別是政治改革的勢頭受到損害,因為鄧認為,學潮的原因是長期反自由化不力。
前面說過,追悼會結束以後,學潮趨於緩和,而且學生內部也有不同意見,一部分主張復課,這是很好的機會。只要我們進一步做好工作,學潮是可以平息的。但是4・26社論一發表,情況立即發生了變化,大大激化了矛盾。學生被社論的言辭和政治帽子所激怒。什麼「反黨反社會主義」、「有計畫有目的」等等,學生多年沒有聽到這樣的話了,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原來處於中間狀態的人也被推到了激進的一邊。從朝鮮回來後我找了幾個大學的人談過,他們都講了這個情況。4・26社論一發,各方面包括機關都非常不滿意,「怎麼搞了這麼一個東西?」所以4月27日上街遊行的人一下子上升到十萬。由於4・26社論的言辭比較嚴厲,學生們感到這個行動可能受到鎮壓,因此有的學生遊行以前給家裡或親友寫下了遺言、訣別信。4・26社論不僅激怒了學生,機關、團體,民主黨派也普遍牴觸。他們不理解、牴觸,甚至反感。他們認為學生關心國家大事,關心改革命運,提出社會熱點問題,是可貴的愛國行為。政府不僅不表示愛護,加以引導,反而站到學生的對立面,給他們扣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帽子,以火藥味如此之濃的社論嚇唬他們。尤其是知識份子反應更加強烈。政府這樣做,社會上更加同情支持學生。從現場拍攝的錄像可以看到,當時學生的遊行隊伍走到哪裡,沿街的群眾就拍手歡迎,呼喊支持的口號,有些人甚至加入遊行隊伍。就連負責阻擋遊行的警察也是敷衍一下就放行了。本來佈置的一些封鎖線,學生隊伍走到那裡,警察就讓路,學生遊行可以說暢行無阻。
當時許多老同志對學生遊行相當擔心。因為知道小平講了那麼一篇話,生怕矛盾激化,發生流血事件,一再表示要中央克制,不要動武。彭真直接給中央辦公廳打過幾次電話,說無論如何不要動武,無論如何要克制,希望中央不要讓矛盾激化。當時只有李先念聽了小平講話以後,給小平打電話說:「要下決心抓他幾十萬人!」這話不知準不準確。還有王震,他也主張多抓些人。面對成千上萬的遊行隊伍,加上許多老同志勸告,原來決心驅散遊行的人,如北京市委領導人和李鵬等人也束手無策。這當然是很好的事情。學生們原來以為遊行可能受到鎮壓,結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這樣一來,參加遊行的學生回到學校以後,就慶祝勝利,歡欣鼓舞,更加無所畏懼。
由於傳達了小平同志的講話,發了社論,學生會、黨團組織、校長、教師,原來都拚命地阻擋學生,叫他們無論如何不要去上街。學生回去以後,弄得黨團幹部受到奚落,他們感到委屈,有埋怨情緒,認為被出賣了,躺倒不幹了。包括陳希同這樣的人也有這種感覺。5月1日常委聽北京市的匯報,陳希同一肚子怨氣,說學校基層幹部感到被出賣了。我批評他:誰出賣誰?
4・27大遊行的結果說明這麼幾個事:原來以為4・26社論一發,「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調子一定,學生就不敢動了,結果不僅沒有壓下去,反而鬧得更大了。這說明用無限上綱的老辦法,過去很靈現在不靈了,此其一;其二,由於廣泛傳達了鄧小平4・25講話,學生都知道4・26社論是鄧完全支持的,但仍不顧一切地上了街,這說明再靠最高權威的領導人發話也不靈了;其三,北京市剛剛發布示威遊行管理辦法,提出了嚴格的管理和限制,也不靈了,等於作廢,警察阻擋也不靈了。當時我回到北京瞭解了這些情況以後就感覺到,如果不緩解下來勢必動武。現在與4・27以前不一樣了,學生經過4・27大遊行什麼都不怕了。他們認為政府沒有辦法,政府什麼手段都拿出來了,就剩下出動軍隊這一招,而學生當時認為政府是不會出動軍隊的。所以以後的事就比較難辦了。總之,4・26社論對整個北京的事情起了很壞的作用,增加了以後解決問題的難度。
以上說明,如果不用疏導對話辦法,要用強制手段制止學潮,除了動用軍隊,沒有別的辦法。我從朝鮮回來途經瀋陽時,聽了瀋陽的匯報,他們也是大會傳達鄧的講話,省委都懷疑:現在還用這種辦法行嗎?他們說,傳達鄧講話以後很多人罵鄧。所以我從朝鮮回來後就覺得局勢很危險。4・26社論以後,其他辦法都不靈了,存在著發生大規模流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