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盛的竹林,還有荷花塘,塘邊處處都是碎石瓦礫。(攝影:陳燕/看中國)
上學了。他們是文革後,鄉鎮學校重新開張後的頭一屆小學生。教室設在一個舊房子裡,看起來很像廟,結實的高高的老牆,飛起的簷角,屋頂的樑脊上,還有兩條被斫掉了眼珠和爪子的飛龍。後院裡還有高大的香樟樹,茂盛的竹林,還有荷花塘,塘邊處處都是碎石瓦礫,開學後,老師帶著孩子義務勞動了兩三個星期,才把瓦礫都撿走。陳河和紅衛混跡其中,很是歡樂。
陳紅衛在學校裡很有難處,他的孔武有力在課本上則是全然派不上用場的,他茫然地望黑板,望老師的臉,又順勢望向窗外的菜花田,叫他起來,無論問黑板正講的,昨天講過的,從前學了的,他一律都不知道,老師一看陳紅衛圓瞪著雙眼,憨痴懵懂的樣子,頓時就氣起來。為自己被極度藐視而怒不可遏,他拿粉筆頭扔到他腦門上,又抄起黑板擦,準確地向他胸口投擲過去,如此這般都不解氣,老師便操起教鞭,躍下講臺,朝他直撲而去,陳紅衛圓滾滾、黑乎乎的小身板,東躲西搪還是逃不了一頓好打。老師打紅衛的時候,陳河總是懸著心肝,一隻手苦苦勒著自己另一隻手,遍體顫抖不已,老師打小夥伴的每一下,都打在他的心裏。
老師一邊打一邊恨恨地道:「你當這還是你老子混帳主事的時候?你家認不得字還有理啦?現在不是越蠢越有理的時候了。」他唸唸有詞的那套話誰都聽不懂。
年輕的老師是個劫後餘生的黑五類的後代,全家都被鎮反了,他僥倖走親戚留下一條小命,從小就站在批鬥台上被人鬥,長了一張未老先衰的滿是皺紋的臉,頭上還有白頭髮,他是文革前的高中畢業生,從高考到當兵招工,啥都沒他的份,好容易現在實在找不到人教書,他就做了個民辦老師。
陳河天生就愛唸書,累死陳紅衛的那些課文,生字,符號,數學公式、對於他素來眼熟,迎刃而解。老師本來還挺喜歡他,但見他老讓陳紅衛抄作業,考試時出盡百寶給對方抄卷子,氣得老師怒火中燒常常連陳河一起打手板,還罵他是個沒骨氣的小叛徒小走狗,缺心眼。好在陳河確實缺心眼,所以,挨打並沒妨礙他在課堂上庇護他的小夥伴。
暑假快要結束的一天,陳紅衛帶了一疊從沒打開過的暑假作業本,來找陳河抄襲。很少在家的陳河爸爸恰好回家來探親了,兒子的小夥伴來抄作業,就笑瞇瞇地寒暄客套,末了才想起來問道,喔,你家住在河的哪邊,爸爸是誰呀?
紅伢子很討好地,結結巴巴連珠帶炮地,回答他爸爸的名字是陳解放。家住在隔河的橋西頭,家裡幾口人,還有個老不死的爺爺陳放牛。
陳河的爸爸臉就陰沉起來了,揮揮手說,曉得了,我曉得你是哪家的孩子了。你爸爸以前是幹部,現在去坐牢了。他本來還給陳紅衛一把糖果的,現在則驅趕道,你們出去玩吧出去玩吧,別在家裡吵。
陳河和陳紅衛蹲在河邊樹蔭下的青石板上,頭碰著頭,分工抄寫,嘴裡還嘰嘰咕咕地說著什麼,不時就瘋笑起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像他們天生就很擅長讓對方笑得半死。
一會兒,情緒激動的陳河爸爸站在對岸叫道:吵死人了,吵死人了,陳河你回家來。
紅伢子吸著鼻子,毫不見外地說:我們馬上就抄好了馬上就抄完了就差一行了。抄寫完畢,陳紅衛心情極好地在河邊翻了一圈觔斗,走了。
他爸爸對回到家繼續咧著嘴哈哈笑的陳河說:「從現在起,你不要再和那個沒家教的陳紅衛玩,那一家人裡沒一個好人。」
「為什麼他全家沒有一個好人?」陳河頓時憂心忡忡。他時常和紅伢子在他家裡捏泥巴,見慣了他媽媽在灶房燒火,他家的叔叔伯伯在遠遠的田野裡割稻穀,彎腰駝背的爺爺在禾坪上曬穀,其間還有雞繁忙地踱來偷穀,貓見無人注意跳上桌叼走一條小拇指頭,他媽見狀,勒令紅伢子去打貓,狗聽了,很慇勤地和主人一起攆著貓,繞著曬穀禾坪跑上無數個圈,紅伢子還乘機踏壞了隔壁小夥伴們捏的小小酒杯小小飯碗,尤其是一個死丫頭,很伶俐地捏了一隻雙耳鍋,他一腳將雙耳鍋踩癟了。貓在平地裡被攆得走投無路,就攀上樹,翻瓦上房去了。狗和主人在樹底下吐著舌頭,呆呆地望著貓慢條斯理地吃那條魚。陳紅衛氣急敗壞地質問那隻貓:「沒臉沒皮啊,你自己吃一條魚不害臊啊,好意思嗎?唷是鹹是辣我們都不知道。你一個人吃,你好意思嗎?」
陳河聽來聽去,他是怪貓太不講義氣了,偷了一條魚只顧自己吃,居然沒給他的小主人分一半。陳紅衛憤怒地指著貓質問,還往樹上扔石子兒,他的狗也是,一跳一跳地衝著樹上叫罵,眼睜睜地看著貓把魚吃完了,毫不在意樹下的喧鬧和質問的樣子,用爪子擦了擦鬍鬚。陳河呢,他在一邊看著,笑得咯咯咯地,看見貓撩鬍子的時候,他差點笑得背過氣去,而後,還要提醒陳紅衛,隔壁那個雙耳鍋的主人----村子裡最凶悍的兇丫頭已經罵起來了。陳紅衛見狀,趕緊往河邊的竹林裡逃過去,他的狗也跟著跑了。兇丫頭從陳河面前呼嘯而過,嘴裡發誓不把陳紅衛打服,誓不為人。這一幕實在是太愉快了,陳河捂在肚子坐在樹下,他笑得連為他的朋友出主意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愛他的朋友陳紅衛,還有他朋友的狗和貓,都遠比村子裡其他的貓和狗可愛一千倍。
如果那家裡頭一個好人也沒有,他的朋友怎麼辦呢?怎麼能把他救出來呢?陳河想著就要哭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