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廣西省政府主席黃旭初上將。
(右)抗戰期間,軍委會副參謀總長白健生(白崇禧)上將。
近因遷居,檢拾書物,見舊存民國五十六年(1967年)一月廿二日「港九各界追悼白崇禧先生大會特刊」上載有我所寫的短文兩篇:一為《我和白健生先生最後一次聚散寫影》;一為《白崇禧先生事略》(我被派擔任在追悼大會上報告白氏生平事略,這是報告原稿)。兩篇內容全為真確史實,絕非普通應酬虛文,倘《春秋》的篇幅,能假我以錄存,曷勝感幸之至!
——庚戌小暑記於九龍
一、我和白健生先生最後一次聚散寫影
(左起)抗戰期間,廣西省政府主席黃旭初、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軍委會副參謀總長白崇禧在桂林合影。
我的患難老朋友白健生(白崇禧,字健生)先生逝世了!他的故舊鄉親,突聞噩耗,莫不悼惜。我和他從少時共事以來,四十年間,無論是同在省內,或各處一方,始終彼此精神契合,一心都放在國家民族上面,他的德性、才能和勛績,各報刊上評述已多,不必我來再事表揚。他一生重要的事實,近年來我記述廣西的往事,曾盡量輯錄發布,也無須再贅。現在只記他和我最後一次聚散的情形。
(一)
我們最後相聚的地方是海南島,時間是民國三十八年(1949年)十二月三日至二十一日。那時,他是華中軍政長官,我已承中央批准辭去軍政本兼各職。因爲軍事情勢上南寧已不可守。我在前一晚、他於翌日午,先後離邕,因我中途停留北海一宿,故同在十二月三日飛抵海口市。
我們在海南島十九天裏,他乘艦出海指揮作戰,曾小別一週;其餘幾乎每天都有會議或晤談,凡商討的都屬當前軍國要事,全不及私。節屆大雪,風候蕭索,雄師喪亡,政海生波,大家的心情是極端苦悶的。因由桂入越的敗殘部隊爲數尚屬不少,他囑我赴越籌生活的照顧和善後的安排。法國駐邕龍領事田友仁那時也遷到海口市,我請他辦理入越護照,但他轉報法方很久得不到答覆。我因在瓊辦不通赴越手續,十二月二十一日和白氏握手分袂,飛往香港進行;白氏同時南飛榆林港視察。不料,此別竟成永訣!
白氏爲解決軍費、與外交當局協商越事等問題,於十二月三十日離瓊入臺。三十九年(1950年)一月五日,他由臺北以電話催我赴越;六日,再以電報指示我到越行動的機宜。但因法越對我方心存疑忌,我終去不成;後來改派李鶴齡(品仙)兄,還是去不成。二月二十日白氏通告在港同志,表示他決不在中樞擔任實際責任。果然不久即改任總統府戰略顧問委員會副主任。
(二)
一般親戚故舊入住臺灣以後,每每不願外間親朋來信,以免擾及自己的安寧,白氏自更難例外。民四十一年九月二十六日,日本友人清水董三氏自東京赴臺北日本駐華大使館任職,我曾託他帶一短箋問候白氏:「居港歲餘,徒惹是非,了無益處,遂於去冬來遊日本,雖乏善足述,惟清靜多矣。旭尚未能讀日本書報,尊處倘有新書可惠贈否?日常生活如何?棋道想更大進。」但杳無回音,我再不敢和他通問。事已過了八年,他托人到港告我道:「前承托日友帶信到來,正值我環境最壞的時候,尤其是經外國人遞來,雖屬普通問候信,畢竟是了不得的事,莫說我不敢覆信,連接收與否當時我還在躊躇呢。」我才明白其中的緣故。不僅他自己這樣,民五十年秋間,他的夫人來港探親,小住數旬,也不敢和我們這些人見面,力避涉嫌,如臨深履薄,苦情可見。
有一次,白氏和陳倪任兄閒談在港各同志的近況,談到我,白說:「患難老朋友中,我對旭初始終敬佩,始終深信。」陳兄自臺返港來訪,述以告我。此時白氏環境已較前稍舒。
(三 )
近數年來我的左眼患白內障,白氏知後,屢次勸我赴臺割治,說有眼科名醫林和民氏曾經爲他七十六歲的姊姊割除雙目白內障,恢復了正常的視覺,病宜早治,到臺一切由他負責。我因醫生說,如果先割壞的,有時反影響到好的,應待兩眼都壞後再割爲宜,而未即接受他的美意。
孫中山先生百歲誕辰,臺灣準備盛大慶祝,他來函約夏煦蒼(威)兄和我偕往參加,俾得班荊道故,暢敘離情。我又因故未能赴約。去年秋冬間,我一病數月,他得自傳聞以爲我已痊癒,八月三十一夕函請我赴臺休養,這竟是他給我最後一次的信。我因先已安排入院割治攝護腺,未能應命。由他迭次的傳語和手書,似有千言萬語,非當面暢談,不能傾盡別來十多年的積愫。而我卻因由臺到港的知好,總說他爬山打獵,輕捷如常,以爲來日方長,良會有待,那知道蹉跎復蹉跎,竟成了畢生恨事,唉!
(四)
我近年閒居無事,曾將半生身歷情事輯爲掌故,共數十篇,在期刊發表。
白氏得閱後,於去年四月八日來信說:「臺灣之中央近代史研究所蒐集香港的《春秋雜誌》合訂本爲參考之書,禧曾借閱,專心拜讀吾兄所寫之廣西對國家貢獻的事實,載於《廣西與中央廿餘年來悲歡離合憶述》一文中,持論公正,文實並懋,不僅鄉人好讀,國人亦皆稱頌也。廣西自吾儕主政後,即決心參加廣東革命政府,實行三民主義,北伐抗戰,無役不從,中外皆知,毋庸贅述。今賴吾兄秉筆直書,使海內外洞悉廣西光榮的歷史,立言之功,真不朽也。」
他對我此舉,似頗愜心懷。但同時交給我一種使命,信的後半說:「吾兄身居海外,心在國家,費三年以上的時間,宣揚廣西對國家的貢獻,博得鄉人與國人的好評。弟希望吾兄寫完廣西史事後,如有暇晷而感興趣時,望將太平天國之政治思想、田畝制度、運動戰術等項,擇其有價值者分別發表,使國人知道太平天國之革命真相,絕非如滿清臣僕詆爲流寇所可比擬。太平天國的重要幹部,桂人居多,遭滿清惡意宣傳百有餘年,耳目淆亂,是非顛倒;弟站在民族革命立場,極盻吾兄秉春秋之筆,續寫太平天國革命之貢獻,且爲洪楊革命諸賢昭雪歷史上之沉冤也。」
我接信時已在病中,只簡單地先答覆謂,事體重大,是否爲我之才力所能勝任,待病癒後細加考慮再定。然而現在他已不及等待了!
(五)
他的自傳,在數年前便已動筆,並曾許我待將來印出時即持贈一部,這遺稿現在不知如何?
知音人杳,何可復得?輓以長聯,藉抒我情,如下:
從建立策源地而北伐,從結束鬩牆而禦侮,數千里縱橫馳騁,名滿山河;志大未全伸,抗日廻天功特著。
在共事模範營爲少時,在分頭服務爲中歲,四十年聲應氣求,心存鄉國;老來空有約,乘風話雨願終虛。
二、白崇禧先生事略
白崇禧先生一生的重要事跡,在他的行述中已有簡明的記敘,現在我只提出最爲人所景仰的幾點來報告。
大家所以景仰他,是因他才德兼優。他的才,不僅長於軍事,並且長於政治。在軍事方面;既擅長指揮作戰,又優於幃幄運籌。在政治方面:處常有建設新猷,處變能迅速定亂。至於他的德:第一是公,第二是忠。以下我再逐項舉出事項來作對照。
(一)指揮長才
他在統一廣西時期,經常統軍作戰,無不獲勝,已大顯他的指揮身手,這且不說。到國民革命軍北伐時期,他屢次指揮的完全不是廣西兵,而是和自己絕無關係種種色色的部隊,依然是戰無不勝。如:
甲、任東路軍前敵總指揮時指揮的是:第一軍第一、二、廿六各師,魯滌平的第二軍,石鐸的第十九軍,周鳳岐的第廿六軍,一個月工夫便收復浙江全省,進克淞滬。
乙、龍潭一役,他由滬返寧,火車行抵無錫,知龍潭已失,急指揮第一軍衛立煌的第十四師,並向各處電調楊傑的第十八軍、賴世璜的第十四軍、曹萬順的第十七軍趕來,和南京方面何應欽、李宗仁兩總指揮的部隊,東西夾擊,血戰七晝夜,將孫傳芳軍七萬人完全消滅,南京危而復安,北伐乃得繼續。
在此僅舉兩例,其餘各次戰役皆然。
(二)運籌卓見
抗日戰爭時期,他任副總參謀長,自戰爭開始到日本投降,曾有極重要的建議,現舉兩事爲例:
甲、對淞滬戰役,他以淞滬夾在黃浦江和長江中間,港灣河汊,縱橫交錯,地形不利。且日軍在租界內佔有堅固據點,便利其發揮海陸空軍的威力。而我因後方交通澁滯,集中費時,在此與敵進行陣地戰,未見有利。爲持久戰打算,不宜投大量精銳徒供犧牲,只應作有限度之抵抗,以消耗敵方力量。但統帥當時似因另有期待,對這建議未予採納。
乙、日本宣布投降後,他建議:當前的基本任務,在於迅速接收華北和東北,確實控制曾淪陷的地區。因此,應責成日軍暫駐原防,確保交通,嚴防破壞。同時,應由接近華北的戰區趕速派隊收復華北各省,進而安定東北。待華北各省完全安定後,再接受日軍投降。但這意見也未被中央所採行。
(三)建設新猷
最爲人所稱道的,是從民國二十年(1930年)起,他在廣西領導積極推行「三自」政策以實現三民主義。結果是全省治安良好,徵兵容易,人民樂業,生氣旺盛,政治清明。
(四)輕易定亂
見於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奉派處理臺灣「二二八事變」。當時軍民雙方各死傷過萬,他到臺宣慰,一切從寬,人心大定,亂事遂得迅速了結。臺人對他非常感念,紛紛到臺北參加他的喪禮。
(五)處事至公
甲、他所指揮任何的部隊都樂爲效死用命,就因他一視同仁,公平待遇,絕無偏私。
乙、在我主政廣西十餘年間,他從未介紹一個稅務人員。其他職務人員,他雖偶有介紹,但都不是他的私人,而是爲事擇人的。
(六)盡忠爲國
1966年12月9日,蔣中正總統第一個出席白崇禧將軍的葬禮並慰問白家遺屬。
1966年12月2日,白崇禧將軍病逝,蔣總統親筆題詞「軫念勳猷」挽額並旌表他「忠貞為國」。(以上皆為網絡圖片)
這點更是人所共見。他自民國十三年(1924年)加入中國國民黨以後,便努力奉行三民主義。無論時局如何變化,他絕不離開中國國民黨,也不放棄國民政府。故逝世後,蔣總統特旌表他「忠貞爲國」。
我這個十分簡單的報告,自然還不能完全顯現白先生各方面所有的偉大,但僅僅這幾點,已足令人悼念難忘了。
(《黃旭初日記》、《黃旭初回憶錄》,香港《春秋》雜誌1960年代出版,台北201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