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的博士、博士後的人生讓人又想起了「讀書無用論」的時代(WANG ZHAO/AFP/Getty Images)
【看中國2018年7月21日訊】 「還是從小生活的這個村子,還是那些鄰居。只是你不知道,兜裡沒有錢,你該怎麼從他們身邊抬頭挺胸地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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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村很小,幾十戶人家,雞零狗碎地散佈在一條小河邊上。生活雖艱苦,但村裡的孩子卻都很愛學習——在這裡,「讀書改變命運」是每個家庭從小灌輸給孩子的道理。
的確,讀書的確改變了一些人的命運,比如大軍。
大軍和我父親是同齡人,當年在焦作一家專科學校畢業後,被分配到洛陽的鐵路部門上班。每年春節他帶老婆孩子回來,我們這些孩子都會追著他那輛黑色的轎車跑。等車在家門口熄了火,大軍便下車來和大家打招呼,給男人們遞煙,他老婆則打開車子的後備箱,給女人和孩子發糖果——那是一種形狀奇特又好吃的軟糖,以前見都沒見過,我總是剝開糖含在嘴裡,再將塑料糖紙小心翼翼地裝進褲兜。
等寒暄完,大軍便拍著車門,高聲喊著:「快下來,到家了!」後車門這才打開,兩個和我年齡相彷的男孩子便從車裡走出來,眼神羞澀,帶著些遙遠的高貴氣息。兩個人上衣上面印著「101忠狗」的圖案,那部動畫片,我在我們家14寸的黑白電視上看過。
「還是上學好啊!」人群散開時,總會有人這麼說。
大軍每年回來,對父親也是一個重大的事件。他當年和大軍一起讀高中,高考時差了幾分;而大軍邁過了一道坎,從此和他有了不一樣的命運。傍晚的飯桌上,父親說話的聲調會比往常高出許多。他會興致勃勃地講起和大軍一起上學的往事,講大軍如何勤奮,說他點煤油燈看書時,兩隻鼻孔熏得黢黑。
「人家大軍是人,你也是人。你看人家坐辦公室坐的,保養得多富態。你臉上的皺紋比篦子齒還稠,你都能當他爹了。」母親挽起袖子坐在門口洗碗,調侃起了父親。
我們姐弟幾個就跟著母親哄然大笑。父親只好用一臉的嚴肅掩蓋尷尬,對我們怒目而視:「不好好學習,你們以後就跟我和你媽一樣!」
昏黃的15瓦燈泡下面,我看到父親油光滿面的臉,和鬢角翹起的幾根白頭髮。
那幾張透明糖紙後來一直被我夾在了一本殘缺的《今古傳奇》雜誌裡面。有時我會抽出來一張,壓到姐姐的書本上面。透過糖紙,原先黑色的鉛字變成了半透明的,四周增加了淡淡的彩色。
我反覆打量著它們,像穿過胡同時感受到風一樣,心頭掠過一陣迷狂。
2
在村裡所有的小夥伴中,和我關係最近的是隔壁大伯家的堂哥。堂哥只比我大4個月,從光著屁股時我倆就在一起玩。7歲那年,大伯和父親騎自行車馱著我們,一起去鄰村的小學報名。
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每次班級裡舉行期末考試,總是我和堂哥輪流當第一。那時,我們能想到的最有意思的事,就是「學習」。下午放了學,我們會爬到河邊一個廢棄的機井房上面,趴在混凝土澆筑的房頂,各做各的習題。有一年寒假前的期末考試,他依然是第一名,被獎勵了一個精裝筆記本,而我只拿到第三,領到一個文具盒。領完通知書和獎狀回家,我哭了一路,覺得沒臉面對父母。他默默地和我走在一起,很慚愧的樣子。
小學四年級時,班裡來了一個中年女老師教語文,聽說是大隊書記的兒媳婦。她只有初中學歷,十幾年沒有摸課本,害怕讀錯了字被笑話,每次都點名由我和堂哥先來讀課文。我讀課文時故意飆高聲調,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受到了優待。
當時每天和我們一起去上學的,還有同村的張林。和我們不一樣,張林的學習成績一直是班裡的倒數幾名。那時,我們三個是村裡父母教育孩子的固定典型——當然,張林是反面教材。
一次,我和堂哥在大伯家院子裡寫作業,張林媽來串門,一見到我們倆,扭頭就回去了。不大會兒,她拎著張林的耳朵,將他提溜到了我們面前,猛吐一口唾沫罵道:「沒見你比人家少吃一個饃,你也跟人家好好學學!」
張林的耳朵被擰得幾乎見到血色,他媽剛一放手,他立刻從一旁鑽了出去,在院子裡嬉皮笑臉地說:「我學不會,我真的學不會!」一副潑皮無賴的模樣,邊笑邊朝門口跑。
張林媽大罵一聲「X你娘」,掄起大伯家的豬食棍子就跑去追他。
張林精力旺盛,但從不放到學習上。他在自習課上用打火機燒女生的辮子,被老師懲罰在操場跑十圈,回來照樣精神十足,和前後桌開著玩笑。他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學習成績感到羞恥,還給鄰村的學生介紹我和堂哥:「這兩個尖子生都是我哥們兒。」
我和堂哥面面相覷,臉上有羞澀,也有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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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堂哥讀完初中,又一起考進縣城的重點高中。來到更好的學校,我倆身上的光環很快便消失了。但村裡人已經將我們樹立成了榜樣,每次回家,都管我們叫「大學生」了,好像我倆考上大學是板上釘釘的事。
張林初中沒讀完就輟學了,他先是去了昆山,後來又去了蘇州,給襪子廠打包裝,又在電子廠安裝電視機零部件。
有一年,張林過年回來,請我和堂哥吃飯。他變胖了不少,頭髮剪成了流行的「燕尾式」。幾杯酒下肚,講起在外打工的艱辛和凶險:在服裝廠裁褲角,夜裡工作到兩三點,他體力不支,半睡半醒地蹬機器,結果手指差點被機器絞進去。聽著他的講述,我感到眼前甚至有朦朦朧朧的煙霧升了起來。
高一時因為身體不好,我休學了一年,從此比堂哥低了一級。但兩個人心裏仍在較著勁兒,每次考試的年級名次就是參照物。
2005年高考結束,堂哥不負眾望,考到了四川某農業大學,「211」。領通知書那天,半個村子的人都去了他家祝賀,還有人慫恿堂哥,「以後領個漂亮的川妹子回家」。
大伯臉上很有光,笑呵呵地說:「還得上學呢,可不能瞎搞。」
鄰居西京哥說:「那能有什麼?考上大學就是進了保險箱了,以後找個工作每月拿個萬八千,吃穿不愁的。」周圍的鄰居都連聲附和。
我也過去看堂哥。接過他的通知書,那燙金的幾行字,看得我心跳加速。堂哥對我說:「明年就看你的了!你肯定比我強。」
第二年夏天,我考到了省裡的一所重點大學。我努力不讓自己顯得太激動,拎著那個紅色的信封從城鄉公交車上下來,朝家裡走。村頭站著許多閒聊的人,大家爭相傳遞我的錄取通知書。那個暑假,堂哥因為實習沒有回家,我給他打電話報喜,他樂呵呵地用四川話說:「等過年回去了,咱們好好擺龍門陣!」
我和堂哥仍舊像少年時代那樣奮鬥著:堂哥每年都會拿獎學金,我參加全國俄語比賽,取得了最好的名次;他本科畢業順利考上了南京某農業大學的碩士,進了國家重點實驗室,我次年考研成功,在最好的外語院校深造、出國學習;他研二那年順利保送本校的博士,我碩士畢業應聘到四川的一所大學做老師……
我和堂哥在學業上「平步青雲」,張林離我們的生活似乎也越來越遙遠了,過年回家遇到他,也只是泛泛地聊幾句。有時候翻起小時候的相冊,打量著照片中的三個孩子,內心會不由地被一種知識份子的清高填滿、隨即膨脹。
我想,儘管我認定張林是我們的兄弟,但我們注定要和他過不一樣的生活。
4
2013年8月,我成了一名高校老師。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後,我驚訝了半天,給堂哥說:「我的崗位工資只有2200塊。」
他也很驚訝:「怎麼可能呢?」
此前,我倆對「大學教師」的想像是一樣的——不錯的薪水、高社會威望、自由的學術環境。我將工資表格截圖給他,他發來一個無奈的表情。
堂哥為我未來的生活擔憂,但他也幫不了我:他每個月的博士津貼只有2000塊,而且還得抓緊攢錢——春節他就要結婚了。
我倆只能互相安慰,他說:「再等等吧,沒準課時費下來發現還不錯呢!」
又過了兩個月,我告訴他,我們的績效發下來了,平均下來每月能拿到4100元。他替我高興,說:「不少了!你也是每個月有餘錢的人了。」
我笑笑,心裏卻依然覺得不踏實。畢竟這些錢,每個月吃穿用度之後也沒剩多少。
我像其他人一樣,覺得自己也應該為未來的生活做點積累。於是在教書之餘,開始熬夜做筆譯。為了掙點錢,我幾乎什麼樣的活兒都接:有時是文學作品、作家訪談,有時則是鑽井報告、養豬場簡介、醫療設備的操作流程。
有一次,我在網上看到廣州一個翻譯公司發布的兼職翻譯招聘信息,酬勞很好。招聘信息最後讓有意應聘者匯去90元錢,寫清楚地址,他們會把資料寄過來。我興沖沖去郵局匯了90元,等了好幾天也沒有收到資料——這才知道自己受騙了。和堂哥抱怨,他說:「讀了那麼多書,依然過不好這一生——說的就是你和我啊!」
其實兼職做翻譯是一件苦差事。那些翻譯公司從客戶手裡接活,一般俄譯漢每千字報價220元左右,分派到譯員手裡每千字只給90元。我曾經仔細計算過,按照我的翻譯速度,一晚上翻譯2000字就是180元,這樣每個月做十幾天,也算是一筆收入了——不過和成都的房價相比,這些錢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我打開那些售樓的網頁,看幾次就心虛了,趕緊關掉,假裝對房價一無所知。
儘管工程項目翻譯賺得多一點,可我內心最喜歡做的還是翻譯文學作品。我特別享受深夜裡一個人靜靜翻譯小說或者詩歌的時刻。
有一次,我反複閱讀帕斯傑爾奈克的那首《夜》,翻譯了其中的段落,寫在了書籤上:
「別睡,別睡,你要勞動,
不要停止創作,
別睡,你要和睡意鬥爭,
像飛行員,像星河閃爍。
別睡,別睡,藝術家,
不要向夢境屈服。
你是永恆的人質,
時光的囚徒。」
有些文章自己讀起來很喜歡,就動筆翻譯、投給雜誌社,這些都是純粹為了滿足精神追求才做的事,畢竟,在郵局等一個上午領50塊錢的匯款單,也是一種五味雜陳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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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哥結完婚,和嫂子一起在南京租房子住。有了家庭後,開支增加,堂哥生活也更加拮据起來。
有一年,他獲得了國家獎學金30000元,很開心地和我打電話。我問堂哥:「這筆錢準備怎麼花?你不帶嫂子出去旅遊一趟?」
「還旅遊?」我聽見電話裡嫂子立刻插嘴道,「你不知道你哥多麼小氣,每回我提議說,咱們出去玩一次吧!他老是對我說:咱們門口的下馬坊公園還不夠你玩的?先把周邊的中山陵、玄武湖、大鐘亭這些免費的看完再說吧。」
我哈哈大笑,知道嫂子並沒有真生氣。後來又打電話,聽說他們拿這筆錢交了房租,總算「好鋼用在了刀刃上」。
我們都盼著堂哥早點博士畢業,趕緊參加工作。但畢業那年,當他把西北某「985」高校的工作邀請拿給自己的導師時,導師意味深長地望著他,問:「這樣的學校你也願意去?實驗室那麼差,你打算在那裡待一輩子嗎?」堂哥立刻就退縮了。
他知道,導師其實希望他留在本校。不過,留校的前提是博士後出站,他自己也覺得應該拼一把。
回家和嫂子商量後,堂哥申請了中科院的博士後,實則還是在南京的實驗室做研究。他們兩人都非常喜歡南京,盼望再奮戰兩年後,可以最終留在這座城市。
「博士後畢竟每個月有6000多元的工資呢,加上你嫂子的工資,生活小有盈餘。」他在電話裡重複著這幾句話。我不知道他是在寬慰我,還是在寬慰自己。
我也支持他再闖一闖:「畢竟你們還年輕,也不著急買房子。」可事實上我知道,當時嫂子剛剛因為意外流產,花了一筆錢。
不過,在電話末尾,他心情突然愉悅起來,對我說:「我們也是有車的人了!」
我猛地一驚:「你們這時候買什麼車?!」
他嘿嘿笑著說:「是電動車。我們算過,兩個人坐公交和地鐵花費太高了。現在我騎車帶著你嫂子,到我們學校我下車,她再自己騎到公司。半年就可以省出一輛電動車的錢!」
我聽著他的生意經,又驚訝又覺得感慨:「哥,你有沒有發現,以前我們打電話整天談學習談人生理想,現在每次都在談錢。」
他哈哈大笑,笑完兩個人都覺得有點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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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和堂哥逐漸感受到生活不易的這幾年,村裡也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知是哪一年開始,周圍村鎮的人陸續做起販賣假煙假酒的生意。我曾聽三伯繪聲繪色講過這一行當的生意經:他們有的和當地菸草局搞好了關係,將真品和假冒菸酒摻在一起賣;有的在門口掛上「禮品回收」的牌子,等附近的顧客拎著別人送的高昂菸酒過來之後,趁人不備迅速將其調包,然後故意開低價,使得對方帶著假菸酒離開;有的直接租很小的店面開空店,只要有買家來詢問,他們便從地下室或者附近的單元房裡調假冒菸酒過來。
菸酒本來就是暴利行業,加上其中摻雜的假煙假酒,村裡很多人都像出水的公雞——抖起來了。沒多久,家鄉的人就紛紛在城市買了房子,過年回家,那些名貴車輛把村裡鄉里的道路堵了個水泄不通。
那年回老家,順發叔就坐在村頭的樓板上,我拉著行李箱從那兒經過時,他正對著駛過去的汽車念叨:「晉、魯、冀、鄂、皖、新,乖乖,咱們村是要把菸酒店開遍全中國呀!日他娘的,現在誰還管它違法不違法,這年頭能掙到錢就行。」
我和他打了個招呼。他笑著問我:「你的車呢,大學生?」
對這類問題,我和堂哥避之不及。明明已經畢業多年,村裡人見面依然喊我們「大學生」,只是現在這稱呼已經完全變了味,成了某種甚至都不算隱晦的嘲諷。
如果是在十幾年前,村裡人大概要對做假煙假酒生意的人背地裏吐上三口唾沫。但現在,他們只會在閒聊時比較誰家的店面大、誰的存款多。最近幾年,菸草局加大了懲治力度,我們附近幾個村子,每年都有人因為這個在外地被抓。可村裡人似乎已經看淡了「犯事兒」、「蹲監」,他們會說,為了掙大錢,能擔得起風險的,那叫「本事大」、「有種」。
於是,很多初中沒有念完的孩子,也被家裡人從學校喊回來,托關係、求親戚,只為送進那些菸酒店,做個收銀員。
三年前,東風哥的兒子葦子輟學回家,因為只有16歲,東風哥找人謊報年齡辦了個身份證,讓兒子去給一個親戚家看菸酒店,不料被抓去判刑一年半,一張大餅臉瘦成了苦瓜臉。他出獄後的那年冬天,一向心善的涼嬸兒在我家門口玩,看到葦子遠遠走過來,問了幾句他在監獄裡的生活,可並沒有警告他「以後違法的事兒可不敢干了」,而是叮囑他:「今後小心點,別做櫃臺,這樣出事了跑得及。」
張林也是在這場菸酒風暴中發跡的。從工廠出來後,他先是跟著二舅買賣菸酒,生意順了就開始單干,接著又僱人開起了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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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生活逼仄,我內心的理想主義還時斷時續地燃燒著。在大學工作了兩年,我覺得自己還應該再讀一下博士,提高點能力。況且,在高校裡工作,讀博也是早晚的事情。
沒想到跟堂哥說了我的想法後,他卻勸我慎重點。
那時他博士後即將出站,因為找工作,被現實碰得頭破血流:形勢早已不同於兩年前他預想的那樣,他一次次坐上火車去面試,一次次被拒絕。有一次他面試完,才知道人家早就決定了錄取院長帶的博士生,只是為了湊夠3:1的招聘資格,他和另一位博士才收到通知,坐火車過去當「炮灰」。
「有個飯碗就不錯了,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電話裡他的嗓音十分疲憊,像跑了三座山的誇父。
但我始終沒能戰勝那自命聖賢的念頭,還是報名參加了考試,並且辭掉了工作。備考的日子艱難而痛苦,我發現自己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心無旁騖地學習,因為總有這樣那樣的生活瑣事牽扯著我的精力。收到博士錄取通知時,我百感交集,想想未來幾年的生活問題,頭皮有些發憷。
我給堂哥打電話說:「我考上了。」
堂哥沉吟了下,說:「你保重吧。」
我們倆都沒再說什麼,也絲毫不覺得意外。我早就不會因為拿到錄取通知書而驚喜萬分,他也不會像曾經那樣恭喜我。
辭職離開成都前,我將兩三年熬夜翻譯、寫稿子掙到的12萬元拿出來,借錢加上貸款,買了一間40平米的小房子——我預感到自己讀書期間會把這筆錢花掉,心想,不如用這種方式逼自己一把。
簽合同時,售樓小姐告訴我:「銀行審批下來大概要三四個月的時間。」我笑著回答她:「我倒寧願它晚點批下來。」因為審批成功就意味著要開始還房貸,而我還不知道第一個月的房貸在哪裡。
六月底,堂哥給我打來電話,說他的工作確定了,去河北的一所師範大學。
「有人才引進費嗎?」我急切地問。
「現在好點的學校哪還有這個,只有科研啟動費5萬多元,分5年發,每個月大約1000元。」
「那臨時宿舍有沒有?」我語氣有些游離了。
「別想了。每個月給幾百塊錢租房補貼。」他的聲音更低。
儘管如此,堂哥還是決定去了。然而學校有規定,新引進的人才會分批進,他要接著等。
堂哥決定去石家莊後,給張林打了個電話——張林的菸酒店就在石家莊,以後可以經常見面了。張林接到電話特別開心,說一到石家莊就趕緊見面,「我現在在西安」。
堂哥漫不經心地問:「你跑西安幹嘛去了?」
張林支吾了半天,才含含糊糊地說:「現在不是房子都在漲嘛……我來看房子……」
張林當時在石家莊買了兩套房子,已經屬於「限購」行列了。聽說西安也馬上要限購,他和幾個朋友趕緊去了那裡,準備搶一套做投資。
那天晚上堂哥又和我聊天,聊完,兩個人都心情沉悶。我在出租屋待著,看了會兒綜藝節目,感覺異常煩躁,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刷著微信朋友圈,突然跳出堂哥新發的狀態,是一首摘引的古詩:
王濬樓船下益州,
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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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哥和嫂子決定把所有東西從南京先寄到老家。當然,也包括那輛電動車。他們找了一輛順風車,花200塊錢把電動車拉回了老家,準備以後帶到石家莊去。
兩個人原打算在老家一邊安心等工作安排,一邊迎接孩子的到來。堂哥還有兩篇論文在修改,準備投一下國際權威的植物學雜誌。可幾個月過去了,工作通知遲遲不下來,而嫂子因為身體原因,第二次流產了。
這次意外給堂哥的打擊很大。兩邊的父母都不在家,他一個人在醫院打理照顧,強忍住不去多想,不和嫂子目光對視——他怕兩個人都會忍不住放聲哭出來。
「又有一張卡上的錢花沒了。」堂哥給我發了一條微信。
我當時正在校外給培訓機構代課,一節課100元,還沒有領工資。代課是偷偷做的,我怕導師知道了會生氣。畢竟對於一個博士來說,這麼寶貴的時間應該用在科研工作上。我雖然糾結過,但很快就把自己說服了:學校每月給博士的生活補助是1250元,而我每月的房貸就要交1890元。不做兼職,我連飯都吃不起,哪有力氣翻書呢?
所有沒有工作的博士生幾乎都是這麼做的,大家在走廊裡遇到也經常會互相問詢:「今天沒去做兼職?」
代課生活持續了半年,春節過後,工作結束了,我又一次陷入了經濟危機中。借了幾次錢,後來一個朋友建議我:「你為什麼不在網上開個俄語輔導班呢?」我靈機一動,不久將有全國俄語專業四級考試,我可以開個四級語法輔導班,教學相長,也能有點收入。
我懷著激動,在微信裡編輯完招生廣告,要點「發送」時,遲疑了起來。我身上那種知識份子的清高和自尊又席捲而來,思慮再三,我只是將招生廣告發給了曾經教過的學生,並特意屏蔽了導師、以往的同事和同學。
點擊「發送」的一剎那,我百感交集:感謝微信朋友圈還有「不給誰看」的功能,它就像我身上的最後一塊「遮羞布」,讓一個讀書23年的博士生保留住僅有的一點「體面」。
「直播授課」進行了一個月,每天半個小時。我招收了50名同學,大都是昔日自己的學生。我不好意思多收錢,每人40元,最終掙到2000元,還了當月的房貸。畢竟是自己喜歡的事情,學生們認可,我也做得很有動力。但也僅有那一個月——很快要四級考試了,我又得尋找新的門路。
堂哥和嫂子同樣面臨著吃飯的問題。雖然在老家,也還是免不了日常消費。沒得到通知就貿然去石家莊有些不明智——房租本身就是問題,嫂子失去孩子後,身體弱,無法立即找工作,而堂哥自己又不知道可以做什麼工作。
真的,他讀了二十多年書,除了做研究,還能做些什麼?
堂哥不寫論文的時候,也會在網上做點小兼職。他曾經向我推薦過一個翻譯網站,別人把需要翻譯的中英文小句子發過來,一群在網上做兼職的網友開始搶單,翻譯一條1元錢。
他開心地告訴我:「有時候一天可以搶到30多句話。」
我聽他這樣講,依稀想起幾年前,鄰村有人給村中無事可做的婦女分配串窗簾珠子的工作。二大娘瞇著眼睛挑著繡花針,坐在桌子旁邊一絲不苟,一天半可以掙10塊錢。
這種聯想讓我覺得心酸,我只能盡量對堂哥說點樂觀的話:「那你們這個還是比我做俄語筆譯掙得多,我翻譯1000字才給90塊錢。」
有一天,堂哥和嫂子大概確實是閑得無聊,看到村裡農閑的婦女去別人承包的地裡砍白菜,於是靈機一動:為什麼不去做點體力活掙錢呢?掙一點是一點。
兩個人來到白菜地裡,幹了一天就做不下去了——村裡的婦女嘻笑著,四處招呼同伴:「都來看呀!博士生都來砍白菜了!一個博士生,一個大學生……」
他們回家後,互相摟著哭了很久。堂哥後來告訴我:「還是在咱們小時候這個村子裡,還是那些鄰居。只是你都不知道,兜裡沒有錢,你該怎麼從他們身邊抬頭挺胸地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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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份,堂哥終於如願到石家莊入職,嫂子也進入學校的附屬單位工作。但緊接著他們就面臨著石家莊房價暴漲的現實。
「趕緊買一套吧!再不買就買不起了。」他的同事們都善意提醒他。
於是,堂哥這樣一個木訥、遲鈍的知識份子,發動所有關係密切的親朋好友,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借到了50萬元,加上自己和家裡的10萬元積蓄,付了一套60平米商住房的首付款。
暑假時,我從北京回家,順道去石家莊看他。沒聊幾句,他就告訴我:「今天晚上我要請你和張林吃飯,你可一定要陪好他,這次買房子他出了大頭。」
說著,他從錢包夾層抽出一張小紙條,說:「這張紙條值50萬。每天我都拿出來看看,簡直就是壓在我背上的大山啊!」
我望著他眉頭緊鎖的嚴肅相,忍不住無奈地陪著笑。接過紙條來看,一張小小的黃色便簽紙,上面工工整整寫了很多人的名字:某個親戚的2萬、大學同學的3萬,同事借給的1.5萬……
當時得知他籌款時,我剛還了一個月房貸,卡裡的餘額不足四位數。我想了想,從朋友那裡借了2萬給他。這張紙條上也寫著我的這一筆,後面加了一行楷體備註:急,優先還。
張林借給的錢最多,15萬。
看完這些數字,我也覺得呼吸困難起來。抬頭問他:「你現在每月工資多少?」
「3800。」他面無表情,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像在宣判什麼一樣。
我輕輕搖著頭,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有一瞬間,我突然很抒情地想:他可是讀了二十多年書的博士後出站人員,是國家斥巨資培養的高等科研人員,未來國家發展的主力軍啊。
「再等等,會好的。」我又搬出當年他安慰我的話,安慰他。停了一會兒,我又說:「給你們說個笑話吧!前幾天我教過的一個學生,在北京請我吃飯,問起我在大學裡的工資,他說,老師你來我們公司吧!我們公司實習期的工資就是你工資的兩倍多……」
我的這個笑話引得三個人一陣含淚的笑聲。
嫂子後來嘆氣說:「不要比較了。你們是知識份子嘛,應該安貧樂道。」
我望了堂哥一眼。他端起碗,把碗裡的啤酒一口喝乾,像悔過一般,低沉的聲音從被壓迫的嗓子眼裡傳出來:「我怎麼覺得,咱們這些年被讀書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