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城西近牛欄鋪的地方,有個葉生,靠筆墨文書餬口。他的父親和哥哥,都靠務農為生。乾隆四十八年春天,葉家在牌門莊租了一家同族人的田種,全家也就搬到了那裡。
葉生的妻子十八歲,平日沉默寡言,端莊自重。一天,突然顛三倒四地罵起人來,聽她罵人的口氣,不像是一個人,夾雜了好幾個人的聲音,但都罵:「李某人喪盡天良,毀了我家祖輩十個人的墳塚,在墳塚的地面上造房建屋。你們李家住得舒適,我們十人的屍骨,都被踐踏,被污穢。」葉生聽了,摸不著頭腦,去請教當地的父老,才知道他(葉生)現在住的房子,原是李某所蓋的。康熙年間,李某在此地平了墳頭,造起房子。他妻子所說的事,確是事實。
葉生回家,便責問附在妻子身上的鬼說;「平墳頭,造房子,是李某干的,與我有什麼相干?」鬼借葉妻之口回答說:「當年李某有財有勢,氣焰囂張,我們只好忍氣吞聲,出去東躲西藏。現在看你家運氣不好,所以到這裡來發泄怨氣。」在罵聲中,這個人的口氣最厲害,最凶狠,其他九個人,不過偶爾插插嘴,口氣也比較平和。
葉生答應把這房子拆掉,重新培土修墳。妻子回答說。「這屋的主人還在,你不可自作主張拆屋,何不找他一起商量?」
葉生趕忙跑去,找李某來。葉妻帶他到了客廳西邊的兩間正屋中,邊指邊說:「這裡原有兩口棺材;這裡原有四座墳墩。那邊窗下是兩座女人的墳頭,我的墳在內室床後面的牆根下。」
李某問:「你是什麼人?」葉妻回答說:「我叫阮孚,死時二十二歲,是明朝正德年間的儒生,在白鶴觀讀書,原不過是好奇學點道術,不料後來竟當了道士。一次,因一時被女色所誘惑,爬牆頭約會時,被人羞辱了一頓,上吊自盡,葬在這裡。十個墳中,我這座墳遭到的踐踏和污穢最厲害,受苦最深,所以我糾集他們一同到此算帳。」
李某問;「你的骨頭埋在什麼地方?」回答說:「在當中的一座墳頭裡,掘進地下三尺,看見有個黑色的棺材,就是我的。」李某人還有點猶豫,不敢挖土,那鬼便不停地罵。遠遠近近聞訊,前來看熱鬧的,絡繹不絕。凡有人提問,必答。
葉生燒起紙錢,懇求其他九個鬼勸阮孚不要再罵,其他九鬼果然勸解起阮孚。這九鬼的說話,也全是藉著葉妻的嘴說出來。阮孚不禁又罵了:「你們這九個賭鬼,受了葉家的紙錢,彼此只圖自己一時受用,反倒幫人家來勸我?」於是,九個鬼不說話了,只剩阮孚這個吊死鬼獨自取鬧。
葉生就請道士作法,驅邪消災,又請私塾先生陳某,寫了一篇送鬼文。阮鬼哈哈大笑,說:「這篇文章不通到了極點,或者典故用錯,或者文詞粗俗,更何況送鬼文,應當用懇求的筆調,不應當用威脅我的語言。」私塾陳先生,被指責得面紅耳赤,連連說對。道士誦唸經文稍有差錯,阮鬼立刻加以指正、斥責。
葉生有個姓程的親戚,家境豐裕,剛到葉家門口,阮鬼就借他妻嘴說:
「富翁來了,應準備好茶迎客。」葉生的姻親舉人章甫,快到葉家時,鬼說:「文曲星來了,請求他替我寫篇墓誌銘。」章甫當即作了一首律詩贈給阮鬼,大意是:「當年你為何事竟去上吊自盡,落個遺體飄零,埋葬此地。造屋擇地不當,可以拆掉;你的墳頭被毀,重新建造就是了。從此你在九泉之下安居樂業,還望可憐葉妻,讓她早日清醒。今後定會使你獲得超度,步步高陞,名列仙道班頭,直上青雲。」阮鬼聽完,謝道:「承蒙過分誇獎,我阮孚犯有風流罪過,怎會步步高陞,名列仙道班頭?只有中間幾句,說得很對。我聽你的話,馬上離開此地。」臨走時,叫葉生來,對他說:「我不接受道士的懺悔經,卻接受文人的懺悔詩,這是因為我畢竟還有文人的習性。你把童甫的詩刻在墓碑上,讓我在九泉之下沾點光。」
葉生的妻子,這才閉上眼睛,沉默安靜了。過了一天,就完全清醒了。
做人要憑良心,不可傷害別人。建房種地,也不可傷害到地下埋葬的死者。
(據袁枚《子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