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太夫人的娘家姓曹,有個老媽子,(用天目)能看見鬼。外祖母回娘家時,和她說起陰府的事。
老媽子說:「昨天,我在某家見到一個鬼,這個鬼真是痴到極點。但是那情狀可憐,也叫人心酸神傷。鬼名叫某某,住在某村,家道也算小康,死時有二十七、八歲。剛死百天後,他妻子請我去作伴。我看見他常坐在院裡丁香樹下,有時聽見妻子的哭聲,有時聽見兒子的哭聲,有時聽見兄嫂和妻子的吵罵聲。雖然他怕陽氣而不能靠近,但也堅持在窗外側耳細聽,滿臉的淒慘表情。後來看見媒人進了妻子屋中,他愕然驚起,張著兩手,東張西望。後來聽說沒有談成(其妻不願嫁),他臉上略有喜色。過後媒人又來,來往于兄嫂和妻子之間。他則奔走,隨在後面,惶惶然若有所失。送聘禮那天,他坐在樹下,眼睛直盯著妻子的房,淚漣漣如下雨。此後每當妻子出入,他就隨在後面,眷戀的表情更強烈。(妻子)出嫁前一晚,妻子在收拾妝具,他又在檐外徘徊,或倚著柱子哭泣,或低頭如有所思。聽到屋裡有一點咳嗽聲,他就從窗縫往裡看,就這麼折騰了一夜。我長嘆道:「痴鬼為什麼要這樣!」他好像沒有聽見。男方的人進來,拿著燭火往前走。他躲在牆角站著,仍翹首望著妻子。我陪同妻子出來,回過頭去,看見他遠遠地隨著來到男方家,被門神擋住了。他叩頭哀懇,才被允許進屋。進了屋就躲在牆角,望著妻子舉行婚禮,呆立著如痴如醉。妻子進了洞房,他慢慢靠近窗,那情狀和妻子在屋裡收拾妝具時相同。一直到吹燈就寢,他還不離開,結果被灶神驅趕,才狼狽地出來了。當時我受他妻子委託,回去看看孩子,他也隨著我回來了。只見他直接進入妻子的屋,凡妻子坐過、睡過的地方,他都一一看看。隨即聽到孩子找媽媽哭啼起來。他跑出去,環繞在孩子的周圍,兩隻手握在一起,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不一會兒,他嫂子出來,打了孩子一巴掌。他便頓足捂著心,到遠處做出切齒的樣子來。我不忍看下去,便回去了,不知後來怎樣。後來我偷偷地告訴他的妻子,她咬著牙,後悔了。村裡年輕的寡婦,商量再嫁人的,聽了這件事,以死發誓道:「我不忍心讓死去的人這麼傷心難過。」
嗚呼,君子以義,約束自己,而不負人,不因為活著或死去,而有所不同。小人經常負於人,也不因為活著或死去,而有所不同。普通人的情分,是人在,情分在;人死、情分也沒了。但是一想起死者的情狀,仍時時感到戚威然。儒士看見人們疑惑而輕慢地求福,製造出妖妄的事來愚弄人,便振振有詞地堅持無鬼論,忽視了先王根據神道設置教化措施的深意。這樣只會使愚夫愚婦們,悍然無所顧忌地我行我素。還比不上這位老媽子說的、能夠觸動人們對生者、死者的感情。
(這些話,是紀曉嵐的深切感慨!非常好,很重要。)
(據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