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的中國博士:失控和失常(圖)


焦慮的中國博士:失控和失常
中國博士(WANG ZHAO/AFP/Getty Images)

【看中國2018年2月7日訊】中國大多數博士的常態:將邁入而立之年,經濟尚未獨立,導師雙重壓力。

一個月前,西安交通大學在讀博士楊寶德以溺亡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此前,他曾感到抑鬱,並嘗試輕生。

Research Policy期刊在2017年發表過一項針對博士生精神狀態的研究,其中32%的博士患有較嚴重的精神疾病(特別是抑鬱症),半數以上的博士生都處於亞健康狀態,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

焦慮是中國大多數博士的生存常態:即將邁入而立之年,經濟尚未獨立,與此同時,導師權力過大也帶來科研和精神上的雙重壓力。自小優異、平順的他們,也許會在某一刻感受到人生其實充滿了失控和無常。

我們採訪了6位博士,他們來自不同學科,有著不同煩惱,有些人還在痛苦中掙扎,也有些人已經找到自癒的方法。

陳朵女26歲,某985高校理科在讀博士二年級

「往往是生活中的小事累積起來,把人慢慢擊潰」

那天看到楊寶德博士自殺的新聞,我的第一反應是「真實」,楊同學跟他老師的聊天記錄,還有他們師門內部群裡的聊天記錄,我幾乎不用看,因為我每天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完全在複製。

去年9月開學,我經歷了人生中最抑鬱的時刻。因為我沒答應給博導的課題寫東西,她給我發了個郵件——你必須來找我談談。在她的辦公室,她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一隻蒼蠅。

我碩士是在外地的985高校讀的,碩導對我非常好。等考博時,我幾乎準備了一年,終於考回了自己家鄉的省會城市,所以我特別珍惜這次機會,想學到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因為聽說過男博導性騷擾女學生,我當時就想選一個女博導——一個相對年輕的、有幹勁的,她可以督促著我們,一起進步。當時看到了這位四十多歲的女博導的信息,她近兩年的文章跟我的研究方向也比較相近,就選了她做導師。但入學後她卻無意中告訴我:你以為我做這個方向嗎?我這是為了評教授做的而已,我早就不喜歡了。

她天天攻擊我做的方向,總說我們對她的基金和課題沒有貢獻,其中最經典的一句就是:「雖然你不花我的錢,但是你要記住了,你佔了我的名額,是要給我幹活的。」我們寫的文章,第一作者寫的也是她,學校的獎勵也完全歸她。

同門的學生不少是她從碩士帶上來的,平時要給她送飯、送充電線,陪著她吃飯、看電視,坐在她的辦公室一直陪著她,她出差時要給她看小孩。偶爾大家也會一起訴苦。

每次我收到她的簡訊或郵件,知道要見她的那一刻,我就會開始緊張、恐懼、睡不著,還常常睡覺夢見她就嚇醒。

等真正見到她,我又會在她那裡遭受各種打擊,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麼。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挺招老師喜歡,忽然有一個老師這樣不停地在人格上指責我,我發現時間長了,自己已經有點扭曲和偏激了。

重大災難發生時,人們可能會承受得住,但往往是生活中的這些小事,每天累積的人格侮辱和膽戰心驚,會慢慢把人擊潰。

楊同學就是如此。看到這個新聞前,父母每週和我通電話,都是問我以後能不能找到好工作、留在高校,或者提到誰誰誰賺多少錢,現在在哪個國家。但現在,他們就特別緊張,幾乎每天就給我打一個電話,不停告訴我,不行就延期,人重要,我們對你要求不高。

網上也有人說楊同學太脆弱。說真的,如果我沒有讀博士,可能也會說這樣的話。但實際上我的家庭情況跟他差不多,農村出身,村裡唯一的博士,父母從小的驕傲,我特別理解他,因為我們都沒有退路和試錯的機會。

王旭陽男36歲,上海某985高校政治學博士畢業

「整個家庭都受到了影響,被搞得亂七八糟的」

去年9月,我33歲的博士妻子不得不從一所985高校退學。

原本我和她都在老家一所高校任教。2012年,我去了上海一所985高校讀政治學博士,兩年後,妻子也決定考這所學校的全日製法學博士。

她剛讀博時,女兒才1歲,我們在上海租了一個房子,當時的未來計畫是,妻子畢業後我們一起留在上海的高校,再攢錢買房。

到2015年,博士畢業的我被招進上海另一所高校。但我妻子那邊卻不太順利,她的博士研究竟然3年都沒有開題。

正常讀博的話,3年畢業,第一年課程學習,第二年準備開題,然後做兩年論文。開題準備都得閱讀各種文獻資料,一般是全英文,寫一個一兩萬字的報告。我妻子那時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狂寫,孩子也由我父母帶著,她沒時間管。

開題環節只是一個啟動流程,一般都會正常通過。但我妻子第一次開題就被導師否決了,當時還以為對方太嚴格,但半年後,第二次開題又被否了。更令人鬱悶地是,她導師只是一口否決,卻沒有任何指導,就是一句話,這個不行,你換題吧。

我見過她導師,是個50歲上下、偏瘦的男子,給我的印象就是特別高冷,平時很少在學校,微信、郵件也只回覆幾個字,或者不回覆,每次見面都要預約。她為了見一次導師,前期都會做好充分的準備,但好不容易見了面開始匯報,導師也不接話。這不是關乎我妻子一個人的問題,我聽他們師門一起聊天,導師對他們都是一個套路:沒有任何指導,不讓正常開題,極度不負責。

後來我們查了一下才發現,這位導師居然幾年沒有一篇論文發表,也沒有課題。2012年他開始招博士,到現在只畢業了兩個。他主業是做律師,基本上不做科研,真難以置信,學校對博導竟然連科研考核都沒有。

當時我妻子也想過轉導師,但沒有人願意接收——學生是負擔,文科博士又不能幫導師做事,所以轉導師的制度名義上是有的,但是操作起來比較困難。而且導師之間都是同事,也會有些避諱。

妻子那段時間情緒特別糟糕,都發泄在我身上了,我們幾乎每天吵架,因為各種生活瑣事,比如地沒拖好,孩子沒帶好,但我知道,她是因為讀博這件事引發的情緒。當時整個家庭都受到了影響,被搞得亂七八糟的。家裡人也會勸啊,說要不然就算了吧,別讀這個博士了。

這樣的生活大概經歷了1年左右。全家到那個時間點都形成了共識,第3次開題再不過就退學吧,沒想到真沒過——導師的態度和之前一樣。

其實做出退學的決定是很艱難的,特別糾結。妻子當時也反反覆覆的,今天決定退學算了,明天又說還是堅持一下吧,畢竟讀3年了。

退學之後,一切都正常了,她重新回到媽媽的角色,平時在上海這邊住,週三上午坐高鐵去老家學校上課。這樣的生活雖然也有點累,但是跟她讀博時相比,已經好多了。

唐可女26歲,北京大學前沿交叉學院生物學專業博士

「一個沒有文章的博士,就像沒有子嗣的妃子」

我們學生物的博士,基本上不是在實驗臺,就是在植物房,再麼就是在一樓收種子。我經常右手液氮罐,左手無菌土,或者一次提著四坨土,在學校裡來回走。

每天基本上要做8小時實驗,中間累了就去看文獻。再不然就去看看我養的苗的生長狀況,給它澆水、施肥、除蟲,然後再上去做實驗。

搞生物是個體力活,相當於幹了一天農活兒以後,回家還得接著讀書。我每天基本上一回宿舍,就像屍體一樣躺床上了,臉都懶得洗。要是我哪天洗臉了,那準是男朋友過來看我了,我們學生物的師姐都常開玩笑說,男朋友來探監的那天就是過年。

最近特別火的那個遊戲《旅行青蛙》,大家都把蛙當成孩子養。我覺得我們養苗也是,跟養孩子一樣,我得每天照顧它,寒暑假也不能離開它,過年回家我都只離開一兩週,而且這段時間還得找好在北京的同學幫我澆水。每個苗都是獨一無二的,它死掉了,這個基因全世界就找不著第二個了,之前的心思也全白費了。

而且一個苗,拿到純合株植,要花8個月的時間,8個月以後,才能用苗的狀態來告訴你,你要問的問題的答案是「是」還是「否」。可能過了8個月,你發現這個設想是錯的,特容易崩潰,這種崩潰是常態。

到現在,我有的同學都發文章了,而我還是一個沒有文章的博士,就像一個沒有子嗣的妃子。

因為沒有子嗣,總想證明自己,我去年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特別抑鬱,特別自責。可能我們這些人,從小讀到大,都是最優秀的那個,老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給別人,但是科學研究不像考試,有固定答案,在尋找正確答案的過程裡,你必然會經歷撞牆。

去年7月,我為此看了一段時間的心理醫生。比起西安那個自殺的博士,我可能幸運一些,一來心大,二來沒碰上那樣的導師。找導師,就像嫁人一樣,只能看命,而且人家是天,你是地,天上的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地上的人一點辦法沒有。

在抑鬱的那段時間裏,我在學校裡遇到了一位外國來的老教授,他幫我開解了不少。他給我講了自己讀博期間做過的特丟人的一件事兒,就是他想找的一個基因已經確定了大概範圍,但是他的苗好像死了還是跟其它的混在一起了,這個基因就這樣丟了,只好重新來過——相當於一個妃子已經有了子嗣,結果沒保住。像他這樣的學者,都有這樣的時刻,我就意識到,我也不用太在意自己的「無能」了。

游思男29歲,某985高校應用語言學專業語音學方向博士

「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就只能自己憋著」

我研究的語音學方向,在整個中文系都挺偏門的,只有我的導師一個人做。我們同屆的博士有三十多人,語音學方向只有兩個人。

在中文系的辦公區,每次有人路過,看到門牌上寫著「語言學實驗室」,都會很驚訝。其實解釋我做的事不難,就是研究發音的動作、舌頭、雙唇、呼吸、氣流,各個發音器官的動作是怎麼協調的。為了知道一個音發音的機制到底是什麼,也要用實驗儀器去測生理上的指標,這和物理的聲學、醫學的言語病理學都有交叉。

我本科是學經濟的,恰好也學過一些編程的東西,保研到語音學方向時,還覺得能在文科裡搞這種試驗儀器,還挺有意思的,沒想到難事都在後頭。

語音學在國外已經是一個非常成熟的學科,但在國內還是新興,有這個專業的學校都屈指可數。而中文類的核心期刊本來就只有五六本,導師和博士生投稿發文章都挺困難的,我們這種小眾方向就更是難上加難。而按照系裡的規定,博士生要發表兩篇CSSCI才能畢業。

我之前做過一個關於普通話聲調範疇感知的研究,簡單說,就是把不會方言的北京人和懂複雜方言的福建人放在一起,研究這兩組人在辨認同一個聲調時大腦產生的反應。很多傳統雜誌發的文章基本上都是用傳統田野調查來做研究,願意發我們這種實驗性文章的就很少了。

之前我給一個發過我們方向文章的雜誌投稿,結果還是被拒,因為「論文內容不符合刊物方向」。那陣子特別焦慮,每天都在想會不會發不出文章,畢不了業。

後來,我嘗試給英文期刊投稿,本來想直接把中文論文翻譯成英文,後來發現完全行不通,國內外期刊對文章的敘事邏輯、格式的要求完全不一樣,到最後我又花了兩個月的時間重寫了一遍。

那段時間只能自己憋著,到了這個年紀,跟家裡溝通很少,朋友也越來越少,也沒有什麼信仰,情緒的抒發一點渠道也沒有。跟人抱怨的話,對方可能完全不理解,覺得你讀個書怎麼還這麼麻煩?

讀博之後,我開始注意培養自己的小愛好,有時候就需要瞎玩一些東西來調節情緒。我們語音學的實驗室,恰好有個錄音棚,我就在裡面吹吹口琴,後來又學了手鼓,反正都是自學的,也玩得不好,但是能分散一下注意力。

徐子誠男28歲,某985高校2017屆基礎數學專業博士

「讀博士教給我的,就是如何面對焦慮的人生常態」

去年博士畢業時,我想了挺久,還是放棄了學術,選擇去一家薪資不錯的企業工作。在上海高校工作的話,青年教師的工資真的不高,一個月幾千塊。廣西、新疆這些偏遠地區對博士生的需求倒是蠻大的,待遇也不錯,可是去那些小學校,就面臨著以後做研究申請科研經費更困難的問題。

當時,我本科學校的老師聽說了這件事,就從四川打電話過來想要「罵醒」我,說我的選擇「愚蠢」。他說,在學校自由,成果都是自己的,年紀越大地位越高,企業就是相反的,說我們眼光應該放長遠。

接完那通電話,我在學校裡逛了一上午。其實從小到大,我也覺得自己會留在高校,這裡有一種歸屬感。但我本科和博士的導師都是五十多歲,他們可能不太能體會年輕老師的壓力——他們那一代人,理想和信念都很強,機遇也好,當時名校博士數量少,學校都爭著要,只要好好做科研,待遇就上去了。可現在,我們總有更多現實層面的掙扎。

3年前,因為我拿不出一套房子的首付,談了3年的女朋友跟我分手了。

她碩士畢業後回了浙江老家工作,她家比較傳統,父母的要求是彩禮、房子的首付都要有。我是四川人,父母的積蓄可能夠支持我在內陸地區付一套房子的首付,但浙江的房子是買不起的。

我那些本科、碩士畢業就工作的同學,有了幾年的工資積累,再加上家裡支持一些,可能就負擔得起這個首付了,對我們博士生來說,這個要求就太苛刻了。

女朋友那時候跟我說「我父母每天以淚洗面」,她也不知道怎麼辦,就這樣僵持了半年。我朋友勸我去跟她家人道歉,結果我過去了,他們連家門都沒讓我進去。

當時就想,算了算了,這對我的原生家庭來講壓力太大了。分手之後,我每天晚上一個人在校園裡跑步,抑鬱得想掉眼淚。唉,因為這些物質條件分開,想想還是挺殘酷的。

除了感情上的問題,一個數學系博士生日常要面對的學業壓力也非常大。我一個同學的老闆說,週末的存在是不合理的,打亂了他正常的工作。如果你在圖書館,發現有個人看書看了一兩個小時還停在同一頁,要麼他沒在看,要麼他可能是數學系的。因為這些文章和書籍都非常難懂,有時候論文裡一句「參見……易得……」,你可能驗算了半天都沒得到同樣的結論,想一個月也想不明白。

數學研究是很殘酷的,你和你的導師完全不知道提出的這個問題可不可以解決。因為需要大量嚴格的細節驗算去驗證這些條件是否滿足。我經常滿腦子都在計算,顧不上別的,躺在床上睡的那幾個小時裡,還在想沒解決的問題。

博士這幾年,我最大的成就,除了學業上的成績,就是我習慣了面對焦慮的人生常態。時間久了,我知道痛苦不會少,該休息的時候就去休息,該運動的時候就去運動。

回過頭來細想,學數學,其實就是有那麼幾年,經濟上不發愁,時間也充裕,做了點有意思的純粹的事,我還挺感激的。

張宇男27歲,上海某高校材料學碩博連讀第5年

「我不想參加同學聚會,不太想看到別人的生活」

年底了,年會和酒席越發多起來,作為在讀博士生的我其實沒什麼寒假可言,手上的經費也比較緊張,所以連參加同學聚會我都覺得困難。

我今年27歲,上海人,這是我在碩博連讀的第5年。以前的本科同學現在都工作賺錢了,相比之下,我的各種月補貼加起來只有2400元,兼職家教一週能有450元,導師一個課題的研究經費少則十幾萬,多則上百萬,但學生其實得不到一點收益。

所以除非是很要好的小圈子的朋友聚會,其餘的一般我不參加,不想去看到別人的生活,同輩壓力挺嚴重的。

讓我比較尷尬和抗拒的是,一般同學聚會時,很多同學會開玩笑說,還是羨慕你們學生啊,每天開開心心,沒有壓力,這更讓我難受。在外人看來,博士生身居象牙塔,不為世俗所累,但他們並不理解我們的焦慮和壓力,偶爾我會解釋一下自己的處境,更多的時候,特別是不太熟的人,我就懶得解釋了。

其實絕大多數同學的工作氛圍是良好的,老闆也是正常的,反倒是我,我的大老闆——一位脾氣急躁、控制欲強的中年女博導,一直對我們進行無理由的壓榨和精神上的壓迫,這種落差感會讓我後悔自己當初的選擇。

像這次楊同學的事,她的評價就是:現在學生的心理承受能力怎麼那麼差?不就是讓他幹點雜活嘛。

平時,導師規定了每天幾點來、幾點走,週末必須加班,違反就可能畢業延期,或者剋扣補貼。我們實驗室有指紋機,各個角落都裝有攝像頭來監控。因為要保持隨叫隨到。我平時住在學校寢室裡,週末出門約會的話我都是背著筆記本去的,以防導師臨時佈置些什麼事情。

寒假的話,很多外地同學要買票回家,但具體放假時間是導師定的,會以平時工作報告內容不足為由,推遲你回家時間。還有一些師兄師姐要回家結婚或者懷孕生孩子,她會直接表達不滿,覺得這是浪費工作時間,然後在畢業上給他們設置障礙。

畢業延期已經是常態,像我所在的專業,已經是約定俗成的6年。所有導師都不希望學生畢業,因為實際上博士高年級學生其實也是一個產出很高的研究人員,多留一年可以給導師完成很多任務,導師也會認為培養你花了一兩年時間,所以必須要留下一些東西給他。

我打算畢業後出去找份工作,我也知道壓力會很大,過程會很難,但我再也不想進入科研領域工作了。

(張榕瀟對本文亦有貢獻,應採訪對象要求,涉及人物皆為化名)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每日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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