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家族後裔福澤悠久。第四代才女曾昭燏,可謂民國考古界的一炬火光。
立德立功立言,爲師爲將爲相的「第一中興名臣」文正公曾國藩,家族後裔福澤悠久,連續五代皆出名士。按照曾家「國、紀、廣、昭」的譜序,第四代中當屬曾昭燏與二哥曾昭掄星光最爲閃耀。在修身明智的家風陶冶下,昭燏不僅以女性身份為考古學界帶來一抹亮色,其才學、人品更為人所欽重。
求學之路多遇貴人
曾昭燏(1909~1964),是文正公二弟曾國潢的長曾孫女,「燏」字既有火和光之意,也有玉之意,看盡她的一生,不禁感慨「燏」字爲名之確鑿,似火似光似玉。
昭燏的堂姐曾寶蓀,是文正公的曾孫女,先後留學英國倫敦、牛津、劍橋三所大學,回國後創辦長沙藝芳女子中學,昭燏就曾在此就讀。年長16歲的堂姐,對昭燏來説亦姐亦師,嘗教導她「做事要負責認真、做人要勇敢堅強,有是非心、有正義感,要愛人如己,犧牲自己幫助別人。」身爲教育家的堂姐,中西合璧的教育,不僅使昭燏掌握寬汎的學識,更給其學品、人品的形成,打下堅實的基礎。
1929年,在民國化學大家其二哥昭掄的指引下,昭燏報考中央大學,投于一代國學大師胡小石門下,並成爲其平生最得意門生之一。胡小石這位於古文字、聲韻、楚辭、佛典道藏、金石書畫等領域無所不通的大家,在昭燏就讀,以致畢業後在金陵大學附中任教期間,都鼎立相助,亦恩師亦慈父,助其開拓事業。
1935年,昭掄之妻、昭燏二嫂俞大絪考取中英庚款留學生,且為歷屆庚款唯一錄取的女學生。視野拓寬的二嫂致信昭燏,勸其赴英留學,融入世界學潮。在昭承、昭掄兩位兄長的支持資助下,昭燏辭去教職,拜別恩師胡小石,踏上海外求學之路,並與另兩位考古才子吳金鼎、夏鼐相遇,共同在倫敦大學攻讀。
在治學方向上,由於夏鼐選擇了昭燏同樣感興趣的「埃及學」,她不知該學近東還是巴比倫或是其他方向,在傅斯年和李濟兩位大師的指導下,昭燏最終選擇了中國歷史、古文字、博物館學以及田野考古,實現了她「為中國的考古學發展著想」的志向。而昭燏也自認受「最善於做學問」(胡適語)的傅斯年的影響最大。
曾昭燏在求學之路上多遇貴人。左起曾寶蓀、胡小石、曾昭掄、傅斯年、李濟。(看中國合成圖)
考古學界三足鼎立
民國時期的吳金鼎、夏鼐被譽爲考古界的兩方大鼎,而曾昭燏則可謂民國考古界耀史爍今的一炬火光,嘗有「北夏南曾」之名,她也是首位赴海外攻讀考古學的女性。
1937年,擁有嚴謹認真的治學精神和天資非凡智慧的曾昭燏,在倫敦大學研習期間,將所學與恩師胡小石所傳授的音韻學,及恩師著作《古文變遷論》融會貫通,作碩士論文《中國古代銅器銘文與花紋》,受到導師葉慈的贊許並獲文學碩士學位。這篇論文中所列古代銅器上的600種徽識,是從2082件青銅器中整理得來,對後世認識、鑒賞萬千奇珍的作用之大實乃不言而喻。
學成歸國后,昭燏進入中央博物院籌備處,成爲蒼洱古跡考察團成員,於1939年2月與吳金鼎、吳金鼎夫人王介忱等一道,赴雲南大理蒼山洱海地區進行考古調查、發掘,發現了被命名為「蒼河文化」的遺址,並与吴金鼎合编《雲南蒼洱境考古報告》。
左起吳金鼎、王介忱、高去尋、馮漢驥、曾昭燏、李濟、夏鼐、陳明達。
1941年,昭燏又與吳金鼎、夏鼐一同帶領考古隊,展開了抗戰期間最具盛名的彭山漢代崖墓發掘。三位英姿勃發的考古高才,穿越崇山峻嶺,探明崖墓900餘座,發掘77座。所掘墓葬均做詳細勘測記錄並繪製實測圖,使用的田野考古的工作方法和操作規程,代表了當時世界最先進的水準。
發掘成果也令人振奮,他們除了發現了佛教造像,首次證實了佛教在東漢時確已經傳入中國,而大量仿木結構、斗拱和石製建築構件的出土,則為古建築研究者提供了中國古老建築的實物。
1948年,在國民政府護送文物南遷中,高仁俊先生負責護運古董。高先生回憶說在離開南京之前,昭燏讓他整理一批陶俑文物,但研究古代兵器的他對陶俑不熟悉。當被問到:「你知道古代陶俑中女性的衣領,為何分左開襟和右開襟?」高仁俊答不出。接著,昭燏拿出很多相關書籍,指導他對照著看,「曾小姐的這種指導,讓我受益終生,到臺灣後一直照此去做。」
感暖人心的一捧火光
另一件讓高仁俊先生感激終身的事情是,在他受命護送文物去臺灣時,未婚妻尚留在南京。昭燏擔心其未婚妻去不了臺灣,他又無法回大陸,特意寫信給她在臺灣的哥哥。最後,在衆人的幫助下,高先生的未婚妻得以去到臺灣,有情人終成眷屬。
除了承傳曾氏家族的治學之風,昭燏還承傳了曾家勤儉自持的家風。據昭燏的同事回憶說,她平素極爲儉省,掉在地上的飯菜,都會撿起來洗了再吃。而她對他人則頗爲慷慨,招待外地來的學者、親友,都會自掏腰包,奉上最豐盛的菜肴。
而逢年過節,昭燏便會將攢下的錢,或二元、三元、五元裝入信封,挨家挨戶的去拜年。有小孩的會另有紅紙包的壓歲錢。一位梅姓同事懷念昭燏說:「當時我家庭生活有些困難,內人生病住院動手術,全部住院費與醫藥費全由曾院長主動承擔,令我極其感動。」
昭燏一手帶大的侄孫曾寧說,因昭燏終身未嫁,按照家鄉習俗,便喊她「爺爺」。他説爺爺對他疼愛有加,讓他渡過了一個幸福的童年。「困難時期,她在北京開會期間,每天有一個蘋果招待,她自己一個都捨不得吃,買來一只皮箱裝蘋果,回到南京將一箱子蘋果全部交與我母親,說給寧寧吃。」
靈穀塔最後的徘徊
在江山易色前,傅斯年曾力勸昭燏南遷,或許對於田野考古事業的不捨,或許埋頭事業對政治風浪的不敏感,昭燏留在了南京。然而隨後,風雨便至。
1951年,在清理階級隊伍的風潮中,按照要求,曾昭燏仿曾氏家族所珍藏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兵敗被俘所寫《李秀成供詞》,寫成《自傳》。
在不斷的思想改造中,昭燏的苦楚日漸增長。在一次對知識份子的改造和使用政策的談話中,毛澤東特意點到她:「曾國藩的後代,還有個叫曾昭燏。」
1955年,「肅反」運動中,大哥昭承的兒子曾憲洛,被放逐偏遠農場勞動改造,下落不明,生死未卜。1957年,昭燏最敬重的二哥昭掄被打成右派。
1964年,「四清」運動中,曾氏家族被定爲「反革命歷史家庭」,狂風惡浪的裹挾下,昭燏患上憂鬱症,曾悽然道:「別再寬慰吧,我不行了!」
1964年12月22日,從醫院看病出來的昭燏對司機說:「去靈谷寺吧,我想散散心。」靈谷寺位于南京中山陵東,1931年,國民政府在此修建國民革命軍陣亡將士公墓。這裏安葬了「一・二八」淞滬抗戰陣亡將士、威名赫赫的十九路軍陣亡將士、及第五軍和憲兵團陣亡將士。1933年建靈穀塔,塔上有蔣中正總統親筆手書「精忠報國」四個大字。
靈穀塔上有蔣中正總統親筆手書「精忠報國」四個大字。一個身影凌空一躍,一代女傑火熄玉焚。(以上皆為網絡圖片)
下了車,昭燏遞給司機一包蘋果,說要獨自去走走。在塔下茶室,昭燏沉思徘徊。在外等候的司機似乎有種預感,急忙走進茶室,但見昭燏神情木然,她將大衣脫下交給司機,獨自登上塔梯。十幾分鐘後,靈谷塔上,一個身影凌空一躍,一代女傑火熄玉焚。在昭燏交給司機的大衣口袋中,是她最後的筆跡:「我的死,與司機無關。」
昭燏死後,時年76嵗的陳寅恪悲不自勝,流淚寫下悼詩:「高才短命人誰惜,白壁青蠅事可嗟。靈穀煩冤應夜哭,天陰雨濕隔天涯。」一代考古巨星星光隕落,隕身玉碎,惜哉嗟哉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