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1949》作者,中華民國首任文化部長(圖片來源:美國之音)
【看中國2017年9月13日訊】一、緣起
2011年的一戰停戰紀念日,11月11日,我到了奧斯坦德。住了三日。除了吃魚吃蝦,海螺、螃蟹,還看了龍應臺的《大江大海1949》。友人寄來的PDF。我其實早就知道這本書,也看過一些評論,以及評論中的摘錄,但一直沒想找來看。因為不喜歡才女寫的東西。才女們愛煽情,文筆忽悠,天馬行空,忽東忽西,讓人摸不著頭腦。不僅中國才女如此,外國也是。我常看的比利時白領雜誌,VIF/L’EXPRESS,其主編就是才女,人極漂亮,經常在首頁發表時事評論,我每次都讀,但從來沒看懂過她到底要說什麼。不過,龍應臺的這本書,我倒是大致看懂了她要說什麼,就是逃亡1949。但她非要命名為「大江大海1949」,可見才女與吾輩,絕非同類項。我說大致看懂,是因為看得並不認真。才女既然可以忽東忽西,我當然也可以忽前忽後挑著看。例如她寫列寧格勒圍城,我就一目十行地跳過去。我想不出來,遠西的列寧格勒圍城,與遠東的中國1949,有什麼關係?她寫的列寧格勒那些事,我全都知道。我想,她那樣寫,可能是為了呼應長春圍城。但關於長春圍城,我知道的也不比她少,所以也跳過去了。
然而,書中所述,有一人的逃亡1949,我聞所未聞,為之動容,與之共情,幾至落淚。就是詩人瘂弦。
我知道瘂弦,不是因為他的詩——我沒讀過他的詩,我害怕讀新詩——而是因為周腓力。但怎麼就因為周腓力,卻想不起來了。古狗了一番,也未能確認。印象中,可能是臺灣聯合報副刊發表周腓力的《一週大事》,並授之一等獎,瘂弦起了關鍵的作用。他當時是該副刊主編,為周腓力寫過評論。周腓力對此在回憶中有所介紹。但我現在找不到相關材料。翻了手頭的一本《洋飯二吃》,1994年初在臺北一家書店買的,薾雅出版社出版,沒找到瘂弦二字,倒看見書末有一篇龍應臺對《一週大事》的評論,寫得蠻明白的,不像她名氣更大以後寫的那些忽悠文章。
二、瘂弦的逃亡1949
1948年,瘂弦16歲。11月4日,河南省南陽,十六所中學的五千學生,組成豫衡聯合中學,由校長老師帶著,步行往南,逃離戰禍,目標湖南。為何選在11月4日?龍應臺在書中沒解釋。據百度百科「南陽解放」詞條:「4日下午,王凌雲部在對南陽城進行大肆洗劫、瘋狂破壞之後,將南陽城內13所學校的3000多名師生及一萬多名工人、店員、市民擄掠出城,沿白河南岸南下,以三四十華里寬的行軍路線,向新野、襄陽方向狼狽逃竄。王凌雲部南逃後,(我)六軍分區三十九團迅速佔領南陽城。4日晚,毛澤東接到報告,揮毫撰寫《中原我軍佔領南陽》。」
也就是說,1948年11月4日,瘂弦他們五千中學生,還有一萬多市民,是跟著棄城的國軍王凌雲部走的。老百姓為何要走呢?瘂弦說:「因為我們河南人,特別是豫西這一帶的人對共產黨沒什麼好印象。那時候已經開始清算鬥爭,把富人抓了以後放在火上烤,冬天的時候放在池塘裡冰。」瘂弦的父母沒有跟著走。他家裡有些地,算是地主,父親當過副鄉長,解放後死在青海勞改營,罪名反革命。他母親病死在村裡。瘂弦是獨子,16歲那一走,他父母再也沒見過他。走的那天,他父母在人群裡找到他,塞給他油餅,他還不好意思,看都沒看他父母一眼,頭也不回,就這麼走了。這段描寫,讓我想起我下放那天,我媽送我,我也是類似的不好意思,也是頭也不回。
瘂弦他們走了兩天後,淮海戰役開始,戰場在南陽東面500公里的徐州附近。他們那一走,自然是再也回不來了,但他們當時並不知道,他們的校長和老師還以為,就像抗日時期撤到西南的聯合大學,聯合中學一樣,仗打完了,便可回家,於是一邊走,一邊堅持辦學,讀《古文觀止》。走了一千多公里,到了湖南零陵,已是1949年8月。正逢孫立人招兵去臺灣。瘂弦去招兵站看了看,吃了頓紅燒肉,便報了名。他說,出走大半年來,根本沒吃飽過,更沒肉吃。也就是說,瘂弦命中,有一頓紅燒肉來救他,使他離開那中學生的隊伍,去了臺灣。那個學生隊伍,後來隨著撤退的國軍黃傑部,翻越十萬大山,一直走到越南,只剩下300人。三年後,還是去了臺灣。另外那4700人,一些病死,一些失散,一些回了家,總之,留在了大陸,命運可想而知。不說別的,只消在文革的「清理階級隊伍」中交待為什麼逃,就夠那4700人受的。
三、父親的逃亡1949
瘂弦的逃亡,令我唏噓、共情,不僅因為我經歷過多少有點類似的下放,更主要的,是因為我父親也曾隨著學校和老師逃亡,也是1948-1949,也曾逃到湖南零陵。以前,我以為,父親的逃亡只是個個例,沒有代表性。現在,我知道,逃亡,是1949年,數以百萬千萬計的中國人共同的悲劇。
然而,我父親的命中,沒有瘂弦的那頓紅燒肉。而且,即使有,去臺灣,也不見得會有什麼好果子吃。我父親比瘂弦大十歲,經歷因而複雜許多,抗日時期當過共產黨,在山東八路軍裡當文書,期間被共產黨當作托派嫌疑關入監獄一年半,逃跑後被日本人抓了,又關一年監獄。所以,我父親的五年抗日,有一半時間在我敵雙方的監獄裡度過。1948年,父親在蚌埠上學,學國防建築。11月6日,淮海戰役開始,父親他們學校撤到南京,然後上海,然後湖南零陵。1949年8月18日,湖南程潛、陳明仁通電「起義」(投共),我父親又隨學校撤到廣西,途中還遭土匪搶劫,最後,在桂林,學校被解放軍收編,父親的逃亡史終止,那是1950年初的事情。從蚌埠到桂林,有多遠呢?查古狗地圖,直線距離1300公里,繞道上海,則有2000公里。也就是說,父親的逃亡1949,逃了2000公里,比瘂弦遠得多,跟瘂弦那些從河南信陽出發,最後翻越廣西十萬大山進入越南的300同學,在逃跑距離上差不多,吃的苦也差不多,只是命運差了許多。父親後來的59年裡,一直都在為五年抗日贖罪,再未能挺直腰桿做人。
人生如棋。如今,馬後炮一番,將父親的逃亡1949復盤,他在桂林的最佳選擇是什麼?
也許,去香港,是父親當時可能想得到的最好的選擇。1949-1950年,數十萬難民湧入香港,必得大興土木,父親學的是建築,自有用武之地,說不定能成香港地產大亨呢。但父親不會說廣東話,正患肺結核,又沒錢治,如何知道,在香港立住腳之前,不一病不起呢?
父親最後活過86歲。他臨死前一再聲稱,他的一生,一步都沒走錯。可是在我看來,他15歲投身抗日這步便走錯了。抗日很好,很高尚,但是你能幹的事情嗎?跟著共產黨抗日,免不了共產黨設下的牢獄之災。抗日期間,父親那種家庭出身的,個人利益最優的出路,是去上學,比如汪曾琪、楊振寧。但汪曾琪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解放後還是當了右派,灰頭土臉二十年。真是復巢之下,豈有完卵!而且,像汪曾琪、楊振寧那樣,千里迢迢,去西南大後方上學是要錢的,當時我爺爺有地,卻無錢讓孩子們上學。1950年初,父親逃到桂林,仍還有選擇。但他選擇了最容易的,因為馬上就有飯吃,同時也是最不容易的,因為須一輩子唯唯諾諾。說到底,父親不是那種敢闖的人,甚至沒我敢闖。我在公司受不了洋老闆的氣,還敢孤身一人,漂天過海,逃到一萬公里外,語言不通,完全陌生的巴西,而父親在人生選擇中那種關鍵時刻——馬上要變天了,他又不是不瞭解共產黨,卻不敢離開單位,去僅相距600公里,那麼多人都逃去了的香港。當然,如果說,活著就是勝利,那麼父親說一步都沒走錯,也許有道理,換任何其它一種活法,他可能都活不到86歲。然而,活著真的就是勝利嗎?
共產黨經22年流血,奪得大陸的那場「革命」,結果竟是,灑向人間都是怨,真是毫無道理,這就是龍應臺在《大江大海1949》中要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