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嘉興府長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鐘,家財萬貫,世代都稱員外,性至慳吝。鄉里起他一個異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剝皮。尤不喜者是僧人。世間只有僧人討便宜,所以金冷水見了僧人,就是眼中之釘,舌中之刺。
他住居相近處,有個福善庵。金員外生年五十,從不曉得在庵中破費一文的香錢。因四十歲上,尚無子息,單氏瞞過了丈夫,將自己釵梳二十餘金,佈施與福善庵老僧,教他妝佛誦經,祈求子嗣。佛門有應,果然連生二子,且是俊秀。因是福善庵祈求來的,大的小名福兒,小的小名善兒。單氏自得了二子之後,時常瞞了丈夫,偷柴偷米,送與福善庵,供養那老僧。金員外偶然察聽了些風聲,便去咒天罵地,夫妻反目,直聒得一個不耐煩方休,如此也非止一次。
金冷水左思右想,恨無計策。到天明時,見老僧攜著一個徒弟來回復醮事,站在門外張望。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取了幾文錢,從側門走出市心,到山藥鋪裡贖些砒霜。轉到賣點心的王三郎店裡,王三郎正蒸著一籠熟粉,擺一碗糖餡,要做餅子。金冷水袖裡摸出八文錢撇在櫃上道:「三郎收了錢,大些的餅子與我做四個,餡卻不要下少了。你只捏著窩兒,等我自家下餡則個。」金冷水卻將砒霜末悄悄的撒在餅內,然後加餡,做成餅子。如此一連做了四個,熱烘烘的放在袖裡。
那兩個和尚,正在廳中喫茶,金老欣然相揖。揖罷,入內對渾家道:「兩個師父清早到來,恐怕肚裡飢餓。適才鄰舍家邀我吃點心,我見餅子熱得好,袖了他四個來,何不就請了兩個師父?」單氏深喜大夫回心向善,取個朱紅碟子,把四個餅子裝做一碟,叫丫鬟托將出去。那和尚見了員外回家,不敢久坐,已無心吃餅了。見丫鬟送出來,知是阿媽美意,也不好虛得。將四個餅子裝做一袖,叫聲聒噪,出門回庵而去。金老暗暗歡喜,不在話下。
卻說金家兩個學生,在社學中讀書,放了學時,常到庵中玩耍。這一晚,又到庵中。老和尚想道:「金家兩位小官人,時常到此,沒有甚麼請得他。今早金阿媽送我四個餅子還不曾動,放在櫥櫃裡。何不將來熱了,請他吃一杯茶?」當下分付徒弟在櫥櫃裡,取出四個餅子,廚房下得焦黃,熱了兩杯濃茶,擺在房裡,請兩位小官人喫茶,兩個學生玩耍了半晌,正在肚饑,見了熱騰騰的餅子,一人兩個,都吃了。不吃時猶可,吃了呵,兩個一時齊叫肚子疼。跟隨的學童慌了,要扶他回去。奈兩個疼做一堆,跑走不動。老和尚也著了忙,正不知甚麼意故。只得叫徒弟一人背了一個,學童隨著,送回金員外家,二僧自去了金家夫婦這一驚非小,慌忙叫學童間其緣故。學童道:「方纔到福善庵吃了四個餅子,便叫肚疼起來。那老師父說,這餅子原是我家今早把與他吃的。他不捨得吃,將來恭敬兩位小官人。」金員外情知蹺蹊了,只得將砒霜實情說知。單氏心下越慌了,便把涼水灌他,如何灌得醒!須臾七竅流血,嗚呼哀哉,做了一對殤鬼。
單氏千難萬難,祈求下兩個孩兒,卻被丈大不仁,自家毒死了。待要廝罵一場,也是枉然。氣又忍不過,苦又熬不過。走進內房,解個束腰羅帕,懸樑自縊。金員外哭了兒子一場,方纔收淚。到房中與阿媽商議說話,見樑上這情況,唬得半死。登時就得病上床,不勾七日,也死了。金氏族家,平昔恨那金冷水、金剝皮慳吝,此時大賜其便,大大小小,都蜂擁而來,將傢俬搶個馨盡。此乃萬貫家財,有名的金員外一個終身結果,不好善而行惡之報也。有詩為證:
餅內砒霜那得知?害人反害自家兒。
舉心動念天知道,果報昭彰豈有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