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農場(圖片來源:網路)
【看中國2017年6月20日訊】一個人的心深處,常有一些區域,一般不會輕意去打開它。那常常是一些令人感到悲傷、羞愧、或者懊喪的事情。黃天秀的回憶於我就是這樣一個望而卻步的地方。
雖然不願去觸動這些回憶,但是在國外的環境中,尤其在大學的校園中,每每看到細佻、窈窕的東方少女,我眼前依舊不由自主地飄過黃天秀的倩影。這時我常會感到蒼生是如此無情、不公,如果晚生幾年,今天在美國學校走的不很可能就是黃天秀嗎?
可是黃天秀有的是怎樣悲慘的人生啊!而且傷害過她的人中間,不但有國家的人,有黨的人,有民族的人,還有我這個小小的被社會壓到社會最底層的反動學生。
初次見到黃天秀,是在晚上隊部政治學習。這在大慶所有的下屬單位是雷打不動的,除了農忙,週一到週六,每日晚上七點到九點都是政治學習時間。那一個晚上,我突然發現在低矮的干打壘搭起的隊部會議室的黝黑的角落裡,坐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仍能感覺到從那個黑暗角落裡模糊的身影上透出的清秀雋永的氣息,異然不同於這個會議室裡粗獷的芸芸眾生。而且我有一種超驗、模糊的感覺:她的眸子光線也落在我的身上,好像在問為什麼?為什麼?
第二天清晨去地裡幹活,在滿天旭陽的光輝裡,我看到一個細俏、高佻,穿著工作服的女孩子從我面前走過去,直往郭志強師傅的拖拉機,顯然她就是昨晚坐在黝黑角落裡的女孩子。這時候我看清了她的臉,正像她的名字一樣,清秀、細巧、神色清純、膚色蒼白,但是已經沒有書香閨秀那樣的靦腆和嬌媚。她說話和走路的樣子都在努力顯示一種與下層社會相配的粗俗和直率,雖然這種姿態和神色與她的氣質並不相配。
她一來就分配在拖拉機上,不像我們這些反動學生初到農場時只能在大田班打雜,經過一段時候的考核,才有資格被分配到農業機械上工作。今天回想起我們這些反動學生經過考驗,被證明不會破壞「黨和人民」的農業機器後,被分配到拖拉機和康拜因時,那種心裏激湧的能夠重新得到「黨的信任」的喜悅和感激涕零,真有些令自己臉上發燒。不過我是最後一個被分配到機械上工作的,而且上了不久,就被拿下來了。這些傷痛的往事我會將在另外一篇文章──王奎選中敘述。
因為工作不在一起,我與黃天秀沒有很多的接觸機會。但是從工人背後支離破碎的議論中我還是慢慢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是從北京的一個大設計院來的,父親是設計院的總工程師。正當命運給她展開如花似錦的前途時,她的擎天柱塌了,她的父親被定成歷史反革命,她的母親離婚跑掉了。就這樣那張自她俱生以來為她遮擋風雨和種種人間醜惡的篷布就此被撕掉了,將她光裸裸地扔在社會光天的化日之下。高中沒有畢業,就跟著他勞動改造的父親來到農場,頂起一方自己的天空,風餐露宿,以己身之力獨對正以階級鬥爭為綱的中國人間。
一個女孩子失去保護被拋到社會上,她面臨的是怎樣的危險呢?像我這樣的男反動學生受苦的底線就是被別人歧視和虐待,從我身上也就沒有什麼其他油水可圖了。
而女孩子面臨的敵人除了毛澤東俑作的政治歧視和迫害的群體以外,還有上帝製作的天敵──所有的男性。雖然上帝的本意不是這樣,上帝讓女人對男人充滿媚力是為了生命的延綿和讓女人受到男人更多的愛撫。但是對於失去親人和社會法律保護的女孩子來說,卻是弄巧成拙了,這也許是上帝沒有辦法兼顧的事情。現在看起來石油學院的共產黨官員尚未良心喪盡,因為我們十一個反動學生中沒有一個女性。
無論從統計學的觀點(學院的女生和男生比例應在四比一左右),和當時被揭發出來的女同學言論的駭人聳聞上,以及從人類的生態規律說都是不應該成立的,唯一的解釋是這些官員也覺察到了上帝設計這個世界時的小小漏洞。
與黃天秀接觸比較多的時候是鏟地,這是播種之後,秋收之前的一段日子。這時候黃豆的苗都出來了,同時野草也在它們旁邊蔓生起來。如果這些野草不被鏟掉,黃豆苗就會被野草淹沒,老百姓說地荒掉了。農場是有滅黃豆草的農藥的,但是農場領導嫌滅不乾淨,就用人工除草。這時候全場除了墾荒的拖拉機不停外,所有的機械都停了,連一部分機關幹部也下來支援,每天早上一大幫人擠在鐵牛上,聲勢浩蕩的奔赴黃豆地,非常熱鬧。
在地裡,我總是遠遠地看見黃天秀,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倩影總使我感到無盡的嚮往和吸引?以至於晚上躺在床上,腦子中除了浮起滿地的黃豆苗以外,也常常浮起黃天秀的身影。大慶工作服穿在她身上,有一種英姿颯爽的美,這也許是因為那個年代的人以雄偉粗壯為榮,女人多沒有線條,像水桶那樣圓乎乎的,而工作服一到黃天秀身上就完全變了,玉立婷婷。另外黃天秀愛將淡雅顏色的襯衫領子從藍色的工作服領口翻了出來,充滿生活情美。對於生活在充滿鬥爭烽煙峭火時代中的我,看到這些久已淡忘了的柔美的顏色和花紋,無疑是一種美麗的誘惑。它不由自主地勾起了我與父母兄弟姐妹在一起時的親切的童年和少年的回憶,我常常由此發現我離那個時候有多麼遙遠了,遠得好像是童話中的故事。
每天收工前,黃天秀總是到野地裡去採花。北大荒的夏天,地里長著一種酷似牡丹的芍藥花,花瓣潔白晶瑩。每當黃天秀胳膊上抱了一大把潔白的芍藥花從西下的夕陽中跑過來,奔向回收工家的鐵牛時,那個圖景就像一幅美麗的畫。黃天秀這些充滿資產階級情調的行為在大部分工人中既不引起好感,也沒有負面反應,只是不理解而已,但是卻肯定的使隊指導員邵蘭新非常不悅。我清楚地看到,拿著一大把芍藥花的黃天秀爬上鐵牛時,邵蘭新看她時,那種鄙夷和討厭的目光。邵蘭新對於出身不好的人永遠有著一種天然的敵意,他的思維方式我在丘德功那篇文章中會有真切的描述。
在地裡休息的時候黃天秀常常唱歌,她唱得最多就是地道戰的插曲「主席的話兒記心間」。直到現在每當這首歌的旋律起來的時候,我就彷彿看到一個孤苦無助的女孩子在北大荒風雪交作的草原上深情和淒婉地唱著,唱著。但是從這個優美曲調發出的詞語中,我聽到的是完全不同於歌詞本意的內容,當她唱到
太陽照得人身暖啊!
我聽到一個可憐無靠的女孩子正在全身心的盼望、期待和向上蒼企求和呼籲愛和關懷!
然後緊隨著:
毛主席思想的光輝照得我心裏亮啊,心裏亮。
那種沐浴在愛的大海中的無比陶醉和幸福的滿足,使我的心靈感到強烈的戰慄:它發自一個家庭破滅、親人四散的女孩子沉浸在歌曲短暫虛幻的溫暖和關愛中的忘情。
到了下一段:
咱們擺下了天羅地網,
要把那強盜豺狼全都埋葬,全都埋葬!
我感到她的聲音在哭,那些強盜豺狼不就是她的爸爸和她自己嗎?在她顫慄的歌聲中一點也沒有原曲中的霸道和殺氣,而是說不盡的悲哀,說不盡的無奈,說不盡的懇求。
我與黃天秀很少有機會講話,但是我感到我們心中有著一種越過語言的理解和默契。隊裡的人都叫我小黃,而黃天秀來了後也叫小黃,因此大家在地裡,或者在鐵牛上叫小黃時,就會有工人打趣的問:哪個小黃,男小黃,還是女小黃?這時黃天秀就會向我投來一個會心的眼神。那一霎的眼神中傳達的高興、信任和鼓勵,就像暖流一樣流及我的全身。
在到農場之前我沒有認真地愛過一個女人,也許我的一輩子都沒有談過戀愛,我的婚姻是政治恐懼的產物,那個荒唐的婚姻不但毀壞了自己的幸福,毀壞了另外一個女人的幸福,還給這場婚姻的產品,二個孩子留下了無法補償的心靈創傷。如果我一生曾經有過戀愛的話,可能就是對黃天秀的感情了,假如這種沒有語言的心靈感觸和用眼睛傳情也算是戀愛的話,它就是我的初戀了。
我們的戀愛就是晚上的政治學習,我們總是坐在最沒有人注意的被人遺忘的角落裡,遠遠的相對著;邵蘭新在那裡枯燥無味的講著老三篇;工人們半睜眼,半閉眼打著瞌睡;……在半昏不明的燈光中,我們對望著,感情的烈火就在那朦朧的燈光中燃起來,似有似無地,傳遞著……。
啊,那曾經是多麼美妙和令我心靈激盪的時光,在昏暗中,人間的種種政治、社會遮攔都模糊了,我們可以盡心的沒有羞澀地、沒有顧慮地看著對方,一直看到對方的心和靈魂。如果我是一個畫家,我一定會畫下,在黝黑昏暗燈光中一個望著你的少女,那種朦朧的美,那種在黑暗中散發和透出的溫柔,愛的火光,那是在燈火通明的大廳和太陽烈焰下的女人,無論怎麼裝飾、化裝、也無法達到的境界。
奇怪的是每天回到白天的工作,在光天化日之下,昨晚二個戀人、二個靈魂的互相貪婪地交融,互相飢餓地吞噬都消失得干乾淨淨,就像從沒有發生過的夢一樣。我們互相走過去的時候,大家若無其事,就像隊裡任何一個平常的工人一樣擦肩而過。
這也許是因為我們的愛情本來就是在黑暗中成長、累積起來的,它只能屬於黑夜吧。
讓他們擁有光明和白晝
我們就待在黑夜吧……
或許這種白天的麻木,還來自於一個正在勞改的反動學生沒有戀愛權利的自我保護。在那些困苦艱難的日子,我的個人意識、我的自尊、我的靈魂、在白天都在昏昏的沉睡和休克。只有到了深夜人靜的時候,當我拿起筆,與我假想中的美麗的詩女神,MUSE,交談時,它才甦醒過來。也只有這時,我才感覺到我是一個人。可是自認識黃天秀後,MUSE就漸漸被偷換成了黃天秀的形象,她是我精神世界中純潔的女神啊!
但是我從來沒有擺脫那種勞改烙印在我身上的深深自卑,因為我根本無法知道自己的將來,怎麼再去對一個女人負責呢?下面的詩就是我陷入對黃天秀情感最熾烈時寫的:
姑娘,我們徒然相望
猶如那高遠的藍天
你望,望那藍天正向大地注視
可是它們相隔萬里
永難超越
姑娘,我們徒然相望
猶如那被巨擘截斷的水流
你望,望那水流正向綠茵奔去
可是被一道巨擘截住
永難超越
姑娘,有一天我們會從人間消失
回到我們神秘的來處
可是你望,望那天空仍正向大地凝望
姑娘,有一天我們會從人間消失
回到我們神秘的來處
可是你望,望那奔騰的水流還在巨擘下吼撞
很長時間沒有人知道我與黃天秀之間的這個秘密,連我自己在白天看到黃天秀時都認為晚上的一切只是夢境,相信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也不會有什麼。但是慢慢地黃天秀開始逾越界線了。
首先,在去地裡的時候,或者從地裡回家的時候,一大堆人都緊緊地擠在鐵牛的拖車上,一個挨住一個,一個抓住一個,車顛顛簸簸,很難平衡。有一次黃天秀上了拖車後說,「小黃,抓好了啊」,語氣中的關愛顯而易見。這是絕對不合時宜的,也是非常大膽的,其勇敢的程度今天人難以理解。將自己的關愛送給一個正在勞改的反動分子,這個行為如果發生在大學生和知識份子之中,黃天秀無疑會受到積極份子的當場訓斥,甚至開會批判。但是這裡畢竟是相對淳樸的工人隊伍,他們也就像沒有聽到一樣。
黃天秀對我的關心愈來愈明顯了,不但在鐵牛上對我的關囑愈來愈頻繁了,而且在其他地方也顯露出來了。有一次在地裡休息的時候,突然天下起雨來了,黃天秀當著這麼多的人的面將她的雨衣給我送了過來。這一切使我已經清清楚楚的意識到,長年累月來,晚上那種在昏暗燈光中的二個飢渴的靈魂的相互撕裂絞纏已經不是夢幻,它正變成實實在在的東西。而且它已不滿足於晚上,要偷偷地向白天潛入和侵佔。
幸而這時鏟地結束了,隊部調我去看場院,我就不必參加政治學習了,加上拖拉機也要倒日夜班翻地,我與黃天秀見面的機會就少了。
每天夜晚場院都是燈火通明,直到半夜人才走空。這時諾大的一個場院空空蕩蕩的,只剩下我一個階級敵人看守糧食,以防止階級敵人破壞。為了壯膽,我將場院所有的探照燈都打開,然後鑽到用小楊木圍起來的四面漏風的工具房中睡覺。我根本不相信會有哪個階級敵人會來燒場院,如果有,我倒是擔心當時被鬥得昏天黑地的走資派。其中哪一個要想不開了,放把火與糧食同歸於盡的可能也要比那些在無產階級鐵拳下已經元氣大喪,像落水狗一樣在苟延殘喘的階級敵人大多了。如果運氣不好碰上這麼一個傢伙,我也只能認命了。反正這麼大的場院看是看不住的,不如呼呼大睡,將命運交給上帝吧。
但是北大荒的夜又冷,風聲又淒戾,我將很多麻袋蓋在身上,重得喘不過氣來,還是凍得發抖,半夜經常凍醒過來。
後來車啟軻師傅夜深來查場院,糾正了我將場院所有的探照燈打開給自己壯膽的愚蠢行為,他將探照燈全部指向場院外邊的道路,這樣外邊來場院的人遠遠的就能看得很清楚,我也覺得安全多了。
我的探照燈可能從來沒有嚇唬住哪一個窺視我的場院想破壞的壞人,唯一受到這探照燈麻煩的卻是黃天秀,因為她是整個秋天唯一夜深來看過我的人,也是我所謂的初戀中唯一一次的與她單獨相對。
她是給我送信來的,因為看場院,我好長時間不去隊部,父母給我的信扔在隊部的桌子無人拿。她一來就說:那些探照燈好亮啊!我知道她沒有說出的話是,對於一個夜深來單獨看望人的女子,這些探照燈是多大的麻煩和障礙啊。
那次見面,我們都很慌亂,不知道說什麼好。以我們的精神而言,我們已是非常非常情真意切的情侶,而從實際的經歷來看,我們又是那麼生疏,一共就沒有說過幾句話。所以那個夜裡,我們講的話都是廢話,都不是我們心裏要說的話。我感到自己的舌頭這麼笨拙,黃天秀顯然不是送信來的,她下了如此大決心,冒著風險創造的這個機會,顯然是在期待什麼。而我除了你好嗎,要保重的屁話,什麼也說不出來。
黃天秀顯然是失望地走了,她走了後,我也萬分的懊惱,平時在腦子中曾經想像過無數次的與她親昵,在機會來臨時,就這樣浪費了。我覺得那天夜裡我不管對她做什麼,她都是不會反對的,她是考慮了千萬次有備而來的。但是從另一方面說,我還是一個處男,沒有與女人相處的任何經驗,不可能有任何非分行動,加上這次機會的突然性,我根本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不過,我們所以沒有走向更深關係的本質原因,恐怕還是我們雙方的惡劣處境,我們根本無法找到一條可行的通道。後面的經歷證明了如果那個夜裡,我雷池一步,那麼我犯下的罪孽更將終身不能饒恕和洗滌。
隨著時間的過去,我與黃天秀這種私下的把戲,沒有逃過一些年紀大的下放幹部的眼睛。在我結束了看場院的秋天,回到大田班去墾荒時,他們對我做了一個很可能是事先預謀的點化。
這些下放幹部對我都是很好的,尤其三八幹部張瑜對我有著一種近乎父輩的關愛,將來我會專門寫文來勾畫這個可愛的共產黨早期革命幹部形象,我相信大家會看到這個共產黨革命幹部與中國書本和影片,甚至他們自傳中的樣子,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
通常這些下放幹部都不在我面前談論隊裡的是非,他們認真地將我當作一個犯了錯誤的年輕學生,不願意讓我再捲入任何可能引起的麻煩、引起思想混亂,希望只用正面的東西來影響我。他們尤其不在我面前談女人,雖然這是他們自己最喜歡談的題目。今天我回憶這些往事時,常對這些前輩的好心和審慎心懷感激。
那是一個田間休息的時候,甘肅農民出身的管理大田班的工人王奎選不在,在一起談話的有張瑜、丘德功、老曲等人。好像是老曲挑的頭,他說「我看好像女小黃對男小黃有些意思」,這話引起了感情上對我最好的張瑜的憤激:「小黃,不要理這個婊子,她跟誰都睡覺,她在辦公室跟王純陽搞(保衛科長),在地裡跟郭志強搞(她的師傅)……」。我的頭一下子轟地炸了,後面我只看到張瑜的嘴在動,什麼也聽不到了。等我恢復過來時,張瑜已經說完了。大學畢業的丘德功看出我受了強烈震動,用一種非常懇切和平靜的聲音說:「小黃,沉住氣,不要這個破貨,你會有出頭的日子的,你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的」。對於一個反動學生,這番話是非常推誠置腹的。
但是我不明白,怎麼事情會這樣呢?這個反差太太了,我心中象徵美麗,純潔的女神變成了婊子和破貨!我不能不相信張瑜、丘德功等的話,這些人自我到農場後,一直同情我,以誠摯待我,沒有任何理由要造出這樣的謊言來欺騙我。但是另一方面與黃天秀的感情相融,使我無法自拔:是她在那個困苦的歲月裡,給了我甜蜜和純淨的希望,是她在那個看不到盡頭的苦難中,給了我鼓勵和力量,還有那在昏暗的會議室中我們以目交談的美麗時光,她抱著一捧潔白晶瑩的芍藥花從夕陽中向鐵牛奔來的樣子等等……,難道這一切都是幻影和表像嗎?至聖的純淨和美怎麼能和最無恥的墮落混雜交纏在一起,無法分清呢?
我不明白,不明白,我心中象徵美麗,象徵希望的女神倒塌了,破碎了。它的碎片在我的心中杯盤狼藉,不忍目睹。我一旦想到黃天秀清秀的身體在粗俗無知的王純陽,郭志強的摟抱下作樂扭動時,就快發瘋了。我的心像被刀刺一樣,在流血,我對於美好事物的信念和對真和美的嚮往搖動了,使我不知所從。
經過一段非常難過的掙扎,我決計埋葬這段情孽,不再想黃天秀的事情。黃天秀很快就發現了我的變化,用她美麗的眼睛,驚訝、期待、疑問的直盯著我。可是我低著頭,不敢看她。我雖然不看她,但是超驗讓我感覺到她陷入了深深的不理解,失落和痛苦之中。
終於到了一個了結的時候,那又是到了鏟地的時候,在一望無際的黃豆地裡,一個炎日如火的中午,風很大,滿地的黃豆苗都在搖擺著。
我在黃豆壟上鏟到半途,前後都沒有人,這時我發現鄰接的黃豆壟的遠處出現了黃天秀的身影,她鏟得非常快,她在拚命追我,離我愈來愈近,我感覺到她要找我。
到了我身邊時,她在喘氣,已經成了汗人。很久她只是傍著我,不向前去,也不掉落,顯然希望我說話。發現我不會說話,她開口了,她沒有問我為什麼變化,為什麼冷淡,而單刀直入地說有一個大慶戰報的記者向她求婚,問我應不應該同意。我根本沒有想到她會問我這個問題,不知怎麼回答。如果我叫她不要同意,這就意味著我與她的特殊關係被默認了,如果我叫她同意,我對對方一無所知。我想我不應該糾纏到她的婚姻中去,最好是沉默。過了一段不短的,非常難堪的僵持以後,她又說,如果我不喜歡她結婚的話,她聽我的。說完後,她的鋤頭停下了,用期待的目光注視著我。看我仍沒有回答的意思,她又說:她願意等著我,直到我的處分解除。我已經無法躲避了,一剎之間,幾個月來埋在心裏的痛苦和苦悶像火山一樣爆發了,我根本記不得我到底講了什麼話,但是肯定有這樣的話語:
「……我們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即便我們遭了不幸,落了難,也不應該喪失自己的道德和廉恥,喪失做人的尊嚴……」。
我講完的時候,看到黃天秀流滿汗珠的臉變得蒼白,那是一張被痛苦扭曲得已經哭不出來的臉,我感到天在轉,地在搖,我不敢再看那張臉,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張臉,我拚命鋤地向前走去了。
到了地頭的時候,我才回頭看去,黃天秀沒有再跟上來,也沒有再鋤地,遠遠地,我看到她蹲在地裡,兩手摀住了臉。
第二天,第三天……,我再沒有看到黃天秀上班。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問隊上的人,黃天秀哪裡去了,他們說她請假去大慶了。誰也不知道是我趕走了黃天秀,那些日子中我有著一種深深的犯罪感,不管她的生活作風如何,我有什麼理由和權利去傷害一個曾經給過我那麼多溫情和關愛的女孩子呢?每每想起在鐵牛上她那樣深情地關矚我小心,想起她在雨裡將自己的雨衣送給我,我就感到羞愧難當……。
我心裏在盼望黃天秀回來。
黃天秀再沒有回來,不久後聽說她結婚了,丈夫是戰報的記者。
又過了兩年,我聽說黃天秀懷孕後早產了,四個月孩子就掉了,而且再沒有生育能力。她的丈夫對她很不好,經常打她,還聽說她變得非常蒼老,非常吝嗇,捨不得吃喝,拚命地存錢。這是我聽到的黃天秀的最後消息。
二零零年闊別中國十多年後,我回到當年勞改過的農場,我問了農場場長所有我關心的人的消息,但是我不敢問黃天秀的下落,在一種自責的犯罪感中,我怕聽到更壞的消息。其實如果問,場長也不一定知道,誰會關心一個非職工的反革命女兒的命運呢?
我這一輩子,有人對不起我的地方,也有我對不起人的地方,但是我相信在大部分情況下我是被別人傷害的,黃天秀卻是我一生中為數極少的被我傷害的人,而且傷害得這樣慘重,這樣徹底,這樣絕情,這樣無可挽回。
幾十年來我對黃天秀的事情做過很多次的反省,起初只是感到羞愧,感到對不起她,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愈感到自己揹負的罪孽十字架比以前更沈重。
首先對於黃天秀生活作風的傳說是永遠無法證實的,生活與文學作品不同,文學小說中敘說的事情都是黑白分明,確定無疑的,作家在這些確定無疑的事實下去展開自己的主題,表達自己的思想。可是實際生活中有哪件事情是那樣清楚的呢?那麼涇渭分明的呢?像黃天秀這樣漂亮的女孩子,到了這樣的處境,各種惡意的傳說、謠言,即便黃天秀本人守身如玉,也是會無休無止的圍繞著她的。至於真正的事實是永遠弄不清楚的,因此在中國,去說事實往往是一句無意義的話。
其次就算張瑜、丘德功等告訴我的是事實,那是黃天秀的過失嗎?王純陽是農場保衛科長,直接掌握著黃天秀父親和黃天秀的命運,郭志強是她拖拉機包車組的組長,這些關係的產生不更在控訴一個弱女子在不公平社會的強勢逼迫下的走頭無路和悲慘命運嗎?
現在問題是,為什麼我們將這個社會的恥辱全部加到一個女孩子身上呢?是誰給了我權利去義正詞嚴地責備黃天秀呢?除了那個時代的不正常的政治因素以外,應該說是中國社會的道德意識。這種道德意識使我感到自己一身正氣,這種不斷用道德,用政治,用知識,去不斷進取、去辯論、去鑽營、去傾軋、去證明自己比對方高明,將對方踩於足下的中國文人惡陋,我到了天命之年,才如夢方醒。
在我反省黃天秀的事情的時候,我還不止一次的想過一個問題,如果黃天秀晚生幾年,她不就是中國今天的女大學生中,甚至今天在國外學習的女研究生中的一員嗎?如果有兩個黃天秀,一個是那個時代的黃天秀,一個是今天的黃天秀,哪個黃天秀更使我喜歡和懷念呢?
這是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這兩個黃天秀的區別僅僅在於今天的黃天秀享受了一切的權利,教育的權利,政治不受歧視的權利,以及物質上浪費的權利;而那個可憐的黃天秀什麼也沒有,她沒有受到足夠教育,在莫須有的性愛上受到永遠弄不清楚的誹謗或者鄙視,政治上被沈重的壓著反革命家庭的帽子,至於物質上,她恐怕僅有的只是那幾件領子翻在工作服外面的襯衫。一個享受和將個人慾望發展到極致,另一個受苦受難、情性被壓抑到極點,如果在這種比較下,我卻同情和愛後一個黃天秀,雖然對她所受的不平待遇非常反感憤怒,但是我還是愛後一個黃天秀,懷念後一個黃天秀,而對今天那些被幸福和快樂醺陶到無知、以至放蕩的現代黃天秀呲之以鼻,那不是等於說我認可,支持黃天秀應該受苦嗎?
我常常被糾纏到這些無法解開的邏輯矛盾和思想死結中,我雖然恨那個制度,和那個將黃天秀壓得無路可走的時代,但是我卻更懷念著愛慕著那個痛苦中打造的黃天秀,懷念著那個在低矮的干打壘的黝黑昏暗燈光中深情望著我的少女,更懷念在那個痛苦年代中掙扎的芸芸眾生。而不喜歡當這些不公平被解除後人性在享受中被發展到極致的黃天秀和現代人。
這也許是我們這些從那個時代走出來的人永遠無法說清楚的徹心之痛,因為我們的感情,我們的人生,我們的歷史,我們的一切都已經被鑲嵌在那個痛苦年代的框架中,雖然伴隨著我們很多不能贖回的無法補償的歉疚,但是如果去除和消滅了那個框架,我們也就什麼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