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慧珠(1919年,農曆己未年∼1966年9月11日),原名義來,學名仲明;蒙族旗人,祖籍北京,京劇表演藝術家,京劇、昆曲旦角女演員。代表作品有《西施》、《太真外傳》、《生死恨》、《春香傳》、《霸王別姬》、《鳳還巢》、《牆頭馬上》等劇。
言慧珠是梅蘭芳最得意的弟子,上海灘時代馳名藝界美女,人稱「平劇皇后」。1943年言慧珠在上海拜梅蘭芳為師——能得梅蘭芳實授真傳者,只有李世芳與她二人;中共建政後備受排擠,1957年在上海戲曲學校執教,1960年同俞振飛再婚;文化大革命爆發後受到批鬥;9月11日凌晨在衛生間懸樑自盡。
言慧珠劇團
父親是民初京劇四大須生之一的言菊朋。受父親影響,言慧珠自幼喜歡看京劇。據言清卿(言慧珠之子)在《我的母親言慧珠》一文中,言清卿從上海赴合肥,去見已有三十七年未見的生父薛浩偉。這一天是二零零九年大年初一,他的生父已經八十三歲高齡了。
父親對他說:「剛解放時,你媽媽是有自己的劇團,也就是現在報紙上說的‘言慧珠劇團’。你媽媽是老闆,自己組團,到處去演出,是劇團的‘班主’。你媽媽在解放前就已經是‘平劇皇后’了,紅遍全國,‘言慧珠劇團’很受歡迎,劇團也很能賺錢。她帶著劇團到外地一次巡迴演出,就能賺好幾萬,華園的小洋樓就是那時買的。那時候買這幢洋樓你媽媽只用去了八千元,豪華裝修卻用去了一萬五……。」
有人說,言慧珠天生麗質,絕色傾城。她一出場,滿場皆驚,高挑靚麗,氣質高貴,有一種凜冽和自傲。開會時,所有人坐定,她才緩緩進場,皮大衣,高跟鞋,大波浪捲發,法國香水……她有自己獨特的氣場。
1961年12月,由她和俞振飛帶隊的「上海青年京昆劇團」訪問香港並舉行公演。42歲的她,燙了當時最時髦的髮型,還在後臺當場找來裁縫,為她量身定做短旗袍,珍珠項鏈、翡翠鑽戒又再度回到了她的身上、手上,她又回到了從前的言慧珠。「她是幼稚的,沒有體會到張揚背後會面臨的險峻,在當時的環境下,她不懂得收斂與改變。」(《生的漂亮,死的淒涼——記京劇演員言慧珠》)
1957年,心直口快的言慧珠敢提意見,在《文匯報》發表〈我要演戲〉文章,成了右派邊緣分子。多虧俞振飛不遺餘力地週旋,幫助言慧珠過了關,言對俞感激涕零。
俞振飛名聲和地位都比她高,是上海戲劇學校的校長。生父薛浩偉對言清卿說,「和俞振飛走到一起,還得從五七年說起。那時俞振飛不遺餘力地幫助你媽媽過了關。你媽媽很是感激俞振飛,俞也正是在這時得寸進尺。同年,你媽媽調任上海戲曲學校當副校長。她是不太情願當行政領導的,一心想演戲。但為了改變處境,也是出於對俞振飛的感激,她還是接任了副校長之職。」
藝術生涯終結
為了塑造更多的藝術形象,為了能多多在舞台上出現,為了她鍾愛的京昆藝術,言慧珠不斷地調整自己……
一九六四年夏天,北京舉辦全國京劇現代戲觀摩演出,江青親自挂帥,擊響了京劇大演現代戲的鑼鼓,言慧珠受到了冷落。言慧珠特意排演了反映抗美援朝戰爭的現代戲《鬆骨峰》。誰知江青一句話,讓言慧珠再也沒有機會登臺,過早的結束了藝術生涯。為了有戲演,哪怕是現代戲,她也肯學,肯演。那時,言慧珠當時已是一個四十五歲的人了,但她還是堅持每天煉功。
言清卿說:「在華園的大客廳裡,我至今對媽媽的「煉功鏡」印象深刻,在我兒時的記憶中,簡直是一堵牆。偌大一面鏡子,四周是用紅木框鑲著的,下面是堅實的紅木架。我天天看到媽媽在這面鏡子前化妝、扮相、水袖、走邊……
「媽媽煉功時總是穿一件白色的毛巾衫,因為能吸水,煉功出汗不會黏在身上。媽媽一上來先跳繩,她能接連跳一二百下,接著就是在花園裡踢腿、下腰……媽媽每天的煉功總在兩三個小時,從不間斷。
「有一次,有位女領導來華園,看到媽媽這麼苦練,話說得不太好聽,意思是你老大歲數了。這麼練有什麼用?
「當時,江青聽說媽媽在演現代戲,就說:‘叫言慧珠別演啦!好好閉門思過,休想到我這裡來沾邊!’一句話判了媽媽藝術上的死刑。」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俞振飛與言慧珠作為上海戲曲學校的兩大領導,首當其衝。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戲曲學校開始貼大字報、大批判,言慧珠和俞振飛兩人身上前後都被刷漿糊、貼滿標語、大字報。面對洶湧的大批判,夫妻二人垂眉低首,常常在院子裡一站就是幾小時。他倆還被罰清掃廁所,因俞振飛平素為人和藹,能隨遇而安,常常有人悄悄幫忙,日子並不太難過。但對言慧珠就完全不同了,她平時鋒芒畢露。如今,原本光彩奪目的她落魄到勞動改造的地步,怎不令人泄恨?政治運動不就是激發人性惡的一面,「發動群眾鬥群眾」?只要見她直直腰,稍息片刻,就會引來大聲責罵。
造反派先後數次對「華園」進行了毀滅性的抄家。他們把言慧珠塞在燈管裡、藏在瓷磚裡、埋在花盆裡的鑽戒(多達幾十枚)、翡翠、美鈔、金條(重18斤)、存摺(6萬元)都掏了出來,甚至連天花板都捅破挑穿。言慧珠一生唱戲的積蓄,頃刻成空。
「託孤」後自盡
有人說言慧珠是文革中不堪受辱而自殺,言清卿還原了母親自殺的真實情境:
一九六六年,我已是小學四年級了。九月十日「託孤」之夜的情景,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那一夜的詳情也是好爸俞振飛一直迴避的。
吃過晚飯,媽媽把我拉到她的房間裡(媽媽與好爸已分居多年),媽媽給我五十元錢和一塊小黑板,還在我的小口袋裡塞了一塊手錶。
「清卿,乖兒子,你媽媽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媽媽不停地摸著我的頭,「媽媽走後,你要聽好爸的話,明天是禮拜天,你到公園裡去玩。」媽媽哭著跟我說話,我呆呆地看著不停地用手帕擦著眼淚的媽媽,「小黑板給你寫字,你要好好讀書。手錶給咪咪姐姐。」這一夜,是我見到媽媽的最後一面。
媽媽吩咐完以後,就拉著我來到了好爸房間,母子倆就這樣站在了我的繼父面前。
我見媽媽「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來,清卿,給好爸跪下。」
媽媽對好爸說:「孩子交給你了,你要把他撫養成人。」
好爸說:「我有飯吃,他也有飯吃;我有粥吃,他也有粥吃。」
向好爸交待完後,媽媽把我領到我的房間,讓我睡下,並跟我說:「乖兒子,你好好睡覺,我與你好爸再說會話兒。」媽媽的這句話,是她在世間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噩夢般的早晨。1966年9月11日早晨,一輛白色的救護車緩緩地駛出了華園。媽媽赤著雙腳,被一塊白布裹住全身。
那一夜,言慧珠留下了三封遺書後,她用一條唱《天女散花》時使用的白綾吊死了自已。繁華落盡人歸處,一尺白綾拋榮辱。
那一夜,她和俞振飛到底說了什麼?無從得知。但是有一點是清楚的,身為丈夫的俞振飛是非常清楚知道她要去死的,但是,為什麼見死不救?!「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在中共最殘酷的政治運動中,「黨性」可以扼殺「人性」,連親生父子都互相批鬥、殘害的,更不能奢求半路夫妻能患難與共。可是,倆個人本應互相扶持,走過難關。正如薛浩偉對兒子說的:「你媽媽光彩的是戲,生活中充滿了苦啊!」俞振飛曾經幫助她逃過「右派」一劫,可是當自己也身處政治鬥爭的漩渦中,他畏懼了,他沉默了。面對著丈夫的冷漠和懵懂年幼的孩子,面對著藝術生命的終結和造反派的侮辱批判,個性強烈的她最終選擇了以死抗爭。
可憐人的骨灰
言慧珠死後,她的兒子竟沒有自己家的鑰匙,只有「好爸」與保姆才掌有華園的鑰匙——華園可是他媽媽用自己在舞台上掙的血汗錢買的獨產啊。
一九七〇年,言清卿十五歲,已經是一個初二的學生。突然萌生了要找媽媽的骨灰的意識,很強。
清明前的一天,他大著膽子去問好爸:我媽媽的骨灰呢?沒想到,好爸臉色一沉,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想幹什麼?!」「我要媽媽的骨灰!」他說。
「你要它幹什麼?現在是什麼時候?你要給我添亂嗎?」好爸一連串地責問。那天好爸坐在椅子上,臉色很不好看。
言清卿一直不能原諒繼父,不能理解好爸為何對媽媽冷若冰霜?為保自己而急於要與妻子劃清界線,這是丈夫應該做的事嗎?更不能容忍的是,他不讓兒子找親媽的骨灰,這有人情麼?!
言清卿開始尋找媽媽的骨灰:
我先是到處打聽媽媽骨灰的存放地。聽說在閔行有一個叫北橋公墓的,上海人的骨灰都放在那裡。墓地裡,昏鴉枯樹,荒草萋萋。裡面只有一位年長的看墓人。
「老伯伯,我想找一個人的骨灰。」我對看墓人說。
「叫什麼名字?」老人問。
「言慧珠。」
老人聽罷,朝灰濛濛的竹片屋裡面走去。過了大約十多分鐘,老人出來了「小朋友,沒有叫言慧珠的。」
「沒有?老伯伯,她是我媽媽,謝謝你再相幫我找找。」我懇求他。
這是位善良的老人,他很同情我,又在裡面轉了一圈,出來對我說:「姓言的只有一個叫言吾生的。」
言吾生!正是我媽媽,她戶口本上的名字就是言吾生。
「言吾生,正是我媽媽!正是我媽媽!」我叫了起來。
老人從屋裡捧出媽媽的骨灰,上面積滿了厚厚一層灰塵。
「可憐啊,這麼多年了,從來沒人來看過,」老人說,「本來三年過後是要作無主戶處理的,但這個人太可憐了,我就留著,萬一有一天有人來了怎麼辦?」
我接過媽媽的骨灰,用袖管拚命地擦抹骨灰盒上的灰塵,號啕大哭,一下子跪倒在地:「媽媽,我是清卿啊!媽媽,我是清卿啊!」
言清卿將媽媽的骨灰小心翼翼地藏在樹叢後面,才敲響了「華園」的大門。保姆出來,瞪了他一眼,嘴裡咕嚕咕嚕地罵著「小癟三」,轉身就進了好爸的房間。他趁這個間隙,快速地從冬青樹後取出媽媽的骨灰,帶進門放在自己的小板床下,用一些零亂的棕毛密密地蓋在上面。媽媽的骨灰就這樣被他保存了下來。
時代之殤
「言慧珠的一輩子活得太超前了,時代跟不上,歷史不允許,她沒有生路!」著名戲曲理論家龔和德先生心痛卻真誠地說這番令人刻骨銘心的話。
章詒和在《可萌綠,亦可枯黃》裡寫過一句話:我們這個時代,根本不配產生言慧珠。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呢?
經濟上,中共竊權後,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戲班陸續實行「公私合營」。言慧珠的個人組織班社的那一套完全行不通了。那時,像李玉茹、童芷苓等上海有名的坤旦已先後參加了上海京劇院,成為「國家幹部」,每月工資在千元以上。政治上光榮,生活待遇也很好。萬般無奈的言慧珠最終不得不提出申請,要求「國營」。她先後在許多國營劇團中落腳,甚至還曾來到北京,希望參加中國京劇院。但由於種種原因,始終都沒有得到重視。性格倔強、要強的她碰壁之後一度服安眠藥輕生,被搶救之後又再次回到上海,參加了上海京劇院。
政治上,1957年5月初,上海召開整風運動座談會,邀請知識界、文藝界、科技界知名人士對政府提意見。言慧珠想到自己這幾年的處境,立馬說出「我要演戲,讓我演戲」的心聲,並在1957年5月9日的《文匯報》全文刊出。不久,「整風」轉入「反右」,言慧珠的心聲成了「發泄不滿情緒」、「猖狂向黨進攻」,加之她一向容易得罪人,冤家很多,在關鍵時刻居然誰都不肯來幫她一把。惶惶不可終日的言慧珠迷失了方向,不知何去何從。最終,言慧珠花了整整3個月,作了極為認真的深刻檢討,才算過關,沒有被戴上右派的帽子。
文化意識上,1961年12月,由她和俞振飛帶隊的「上海青年京昆劇團」訪問香港並舉行公演。欣然接受了一位臺灣朋友「出海遊覽」邀請,急壞了當時的負責人,驚動了遠在北京的周恩來,認定言慧珠要出走臺灣。其實,她根本不明白出海遊覽意味著什麼。最終,在香港方面的刻意安排下,言慧珠選擇了參加另一位老朋友的聚會而放棄了出海遊覽。還有一次,在香港的百貨公司,言慧珠為獨子言卿清挑選玩具,偏偏選中了一架美國出產的玩具飛機……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對於言慧珠而言再正常不過了,但放在紅朝的環境來看,人還沒回到上海,言慧珠就在半路上受到了批評。然而直到今天,人們還保留著這種黨文化的批判性,或者叫黨性的批判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