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畫像。(網路圖片)
王安石揮毫抄了一通《楞嚴經》,忽然想起了蘇軾。
昨天黃昏,他在金陵驛站正與呂惠卿對弈,驛站胥吏走過來,遞給他一道札子,然後陪著小心低聲說道:「相爺,明日東坡先生要路過金陵。」
王安石一愣,隨即醒悟過來。蘇軾被他貶到黃州一眨眼五年了。半個月前,朝廷就已經下旨,改任蘇軾為汝州團練副使,想是前往赴任的了。
窗外響起數聲雁鳴。王安石推了棋局,淺淺地嘆了一聲。他又想起那次文人雅集,蘇軾給他的書法題跋的事來。蘇軾稱他的書法「得無法之法」,並且說,「世俗人不可學!」
王安石打心底佩服蘇軾的眼界。
貶蘇軾去黃州,王安石的心裏是很複雜的。有時仔細想想,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原因來。
但是,有幾件小事,卻讓他至今想起,胸口還有些堵得慌。
王安石原是個不講究生活小節的人,他平日穿衣裳,邋裡邋遢的,枯皺麻葉一般,領襟上也常是厚厚的一層油垢,明晃晃的,照汴京鄉間的俗話說,在上面可以打火燫子了。吃飯也是如此,王安石喜歡吃蘿蔔、大蔥、辣椒等物,又不漱口,一說話,空氣裡都變了味。
王安石生活上不講究,可他在有些事上卻很計較。他兩次貶蘇軾,其實都與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有關。
蘇軾在翰林院任職時,王安石喜歡找他去閑談。起初,蘇軾嘴上還有幾分遮攔,慢慢地,說話也就隨便起來。
王安石著了一本書,叫《字說》,對每一個字都作一番解釋。因此,王安石平日喜歡與人探討一下字的淵源。有一天,王安石又與蘇軾閒聊,偶爾談到了東坡的「坡」字,王安石說:「‘坡’從土從皮,所以說,‘坡’乃土之皮也。」
蘇軾笑笑,說:「按相國的說法,‘滑’應該是水的骨頭了。」
王安石很認真地說:「古人造字,都是有說法的,再如四馬為駟,天蟲為蠶等。」
蘇軾也嚴肅起來,朝王安石拱手道:「鳩字九鳥,相國可知它的出處?」
「不知,願聞其詳。」王安石真心請教。
蘇軾說:「《毛詩》云:‘鳴鳩在桑,其子七兮。’那麼,加上它們的爹娘,不正是九個嗎?」
王安石愣在那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回到相府,王安石臉色還很難看。恰逢呂惠卿來訪,就問:「恩相有啥不順心的事?」
王安石憤憤地說:「蘇軾戲耍老夫!」
呂惠卿問了緣由,很生氣。「這樣的輕薄之徒,攆出京城算了。」結果,蘇軾被貶到湖州做了刺史。
蘇軾去湖州當刺史了,王安石反覺得身邊一時少了些什麼。
湖州刺史三年任滿,蘇軾回東京交差另補。這期間,他已知道被貶湖州是因為冒犯王安石之故,所以,一到京城,他就先去拜見王安石,有緻歉之意。
不湊巧,王安石騎小毛驢閑逛去了。
王安石府上管家就引蘇軾到書房用茶。
在書房,蘇軾見到了王安石剛作的兩句詩: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讀過,蘇軾笑了。「王安石鬧笑話了,菊花性最傲寒,豈有被秋風吹落之理。」蘇軾不覺手痒,捻起桌上的紫狼毫,落紙立就,依韻和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
和罷詩,蘇軾猛然醒悟。今天是來道歉的,怎麼又與宰相「對」上了。他怕與王安石見面尷尬,便匆匆告辭。想找機會再與王安石解釋。
可是不久,蘇軾卻又被貶到黃州去了。
人世滄桑,五年又過去了。想到這些,王安石心頭湧過一種別樣的滋味。他決定今天去秦淮河邊與蘇軾見上一面。他動了一個念頭,倘若蘇軾輕浮的毛病改掉了,仍讓他回京城到翰林院去做學問吧。
吃過午飯,王安石身著便服,在秦淮河畔會見了蘇軾。
在王安石眼裡,蘇軾蒼老了許多。兩鬢似乎已有銀絲飄拂。王安石一時覺得兩眼有些酸澀,內心隱隱有歉意徘徊。
蘇軾也卸去了官袍,一身素裝,連帽子也沒戴,他朝王安石揖手一拜,說:「軾今日以野服見大丞相,失禮了。」
王安石一笑,說:「禮哪裡是為我們設的呵!」
蘇軾眼裡就含了淚花。「軾無德,自知相國門下用軾不著。」
王安石默然。隨攜了蘇軾的手,說:「我們去將山碧雲寺喫茶。」
登上將山,但見樹木青翠,澗水如練。時聞山蟲唧唧,鳥聲相和。真一派大好風光。二人心情暢快起來,蘇軾話語漸多。
進得碧雲寺,即見一合圍古松下,已擺好茶几。茶几旁還設一大案,筆、墨、紙、硯齊備。方丈了塵禪師合掌相迎。了塵方丈素喜書法,且頗具造詣。今日兩位書法大家來寺,自是筆墨侍候了。
茶是好茶,穀雨前朱家塢的碧螺春,吃著吃著眾人就有些醉意了。
王安石來了雅興,指著案上的巨大硯臺說:「集古人詩聯句以賦此硯,如何?」
王安石話一落,蘇軾即應聲道:「此乃雅事,我先來。」他站起身來便朗聲大唱:「巧斬斫山骨。」
蘇軾首聯一出,滿座寂靜無聲。
王安石沉思了好大一陣子,也沒有對出來。便放了茶盞,訕訕地說:「趁大好天色,我們不如窮覽將山勝景,對詩一事,可慢慢琢磨。」
這一天,相隨者有監京城廣利門田晝等三兩個大臣。田晝對那二人說:「王安石尋常好以對詩難為他人,而王安石門下眾人也往往你推我我推你,都說自己對不出,不想今日卻被子瞻難住了。」二人喏喏。
蘇軾與了塵禪師走在眾人前面,不時指點江山,似乎陶醉在這山色之中了。
王安石看著蘇軾的背影,心底深深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