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文最終病死在秦城監獄。(網路圖片)
1972年,姚文元傳達毛澤東指示,讓上海組織人標點一些古書,分送給有關的人看。其中有兩篇是給周恩來看的,一篇是《史記.汲鄭列傳》,一篇是《晉書.桓伊傳》。
在林彪折戟沉沙之後,毛澤東面臨的頭等大事,就是選擇一個接班人。經過艱難的思索和反覆的衡量,他終於選定了一個人:王洪文。選這個人有兩重意義:第一,他是造反起家的,他接班意味著「文革」的成果得以保存,也象徵著「文革」取得了偉大勝利;第二,他務過農、當過兵、做過工,工農兵一身而三任。用毛澤東的話說:「我們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為什麼不找一個姓‘工’的?」
其實,毛澤東心儀的人是張春橋。但他不敢選張,廬山會議使他明白,張和老幹部、特別是軍隊老人勢同水火,不能選。朱永嘉曾這樣分析:王洪文能力不行,選擇他,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這個選擇,對於毛澤東來講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選這樣一個人,可以緩衝一下張春橋跟老人們的矛盾,因為這個矛盾已經是很難挽回了。毛澤東跟林彪講過,讓小張上來接我們的班,這一下就把張放在火上烤了。(《「文革」上海寫作組的那些事兒》,《南風窗》2010年第8期)
周恩來與汲黯
讓王洪文接班,最受委屈的莫過於周恩來。八屆十一中全會,周恩來告訴陳毅要讓林彪接班,陳毅吃驚地說:「怎麼是他呢?應該是你嘛!」不管怎麼說,林彪還是位開國元帥,如今要周恩來侍奉一位「兒童團」,其荒誕不經,無以言表。我們還是讀讀《汲鄭列傳》:
始(汲)黯列為九卿,而公孫弘、張湯為小吏。及弘、湯稍益貴,與黯同位。……已而弘至丞相,封為侯;湯至御史大夫;故黯時丞相史皆與黯同列,或尊用過之。黯褊心,不能無少望,見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後來者居上。」上默然。有間黯罷,上曰:「人果不可以無學,觀黯之言也日益甚。」
汲黯很早就位列九卿,是元老級人物。他崇尚黃老,淡於功名。但,就是這樣一個人,眼看著夤緣攀附的市井小人,甚至自己的府吏,一個個爬到自己頭上,也忍不住心中的怨望。他理解不了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積薪式的用人方式。漢武帝敬重汲黯,但也不免譏笑他不學無術。
周恩來何等聰明,他可不是汲黯。王洪文接班,他帶頭表態擁護,並利用各種場合做黨政軍內老同志的說服工作,為此甚至不惜和許世友當面爭辯(1973年8月23日周在中央和各地黨政軍負責人會議上的講話)。
十大會上王洪文正式接班,十大的之前和之後,政治局兩次開會批判周恩來。批判是否和接班有關,不敢妄測,但王副主席積極參加甚至主持過批判會,卻是不爭的事實。批判會是那樣的驚心動魄,平時對周禮敬有加的人,此時相遇亦形同陌路。周恩來身心交瘁,甚至已做好下臺的準備。不料,毛澤東一席話,把一場暴風驟雨化作了風和日麗,而且把事情推到了「不好惹」的「小將」身上。經歷了這場生死磨難,周恩來倒真該看看《汲鄭列傳》的結語:
太史公曰:「夫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況眾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為廷尉,賓客闐門;及廢,門外可設雀羅。翟公復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汲、鄭亦云,悲夫!
其實,君王和宰相牴牾,歷史上時有發生。東晉的孝武帝和謝安,便是一例。本來,謝安指揮兒子謝玄,淝水一戰擊敗強敵苻堅,穩定了東晉的形勢,武帝甚為倚重。後來因小人離間,君臣誤會,國家岌岌可危。大將桓伊用一曲箏笛合奏,化解了君臣的心結。《晉書.桓伊傳》載:
奴既吹笛,(桓)伊便撫箏而歌《怨詩》曰:「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周旦佐文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輔王政,二叔反流言。」
桓伊的歌聲慷慨激越、悲壯蒼涼,直唱得謝安「泣下沾衿」,武帝「甚有愧色」。毛澤東讓周恩來讀《桓伊傳》,用心良苦呵!
王洪文與劉盆子
1972年,王洪文從上海調中央,毛澤東開始近距離地觀察和栽培接班人。據徐景賢講,毛澤東對王洪文確實抱有希望,循循善誘,耳提面命。無奈王洪文根基太淺,是扶不起的阿鬥。王的秘書肖木說,有一次毛澤東講起張勛復辟的事,可以想見老人家當時是憂心忡忡,擔心「文革」夭折,而王洪文竟連張勛是誰也不知道,問毛辮子兵是怎麼回事,毛讓他自己去查。帶這樣的學生,實在是累。十大之前,王洪文到上海搞調查研究。一到市委康平路辦公室,他就急忙派人去找朱永嘉。原來,毛澤東要他讀《後漢書.劉盆子傳》,他看不懂,不知毛是什麼意思,所以趁回上海之機,趕快找朱永嘉給講講。
劉盆子是西漢末赤眉起義軍推出的領袖。為了名正言順,起義軍要推一個劉姓皇室後裔為王。他們找了三個人,讓他們按年齡大小依次抓鬮,結果年幼的劉盆子抓到了,遂被推為皇帝。那年盆子十五歲,剛放牛回來,赤著雙腳,衣衫襤褸,見大家跪拜,竟嚇得要哭。
王洪文的經歷還真有點像劉盆子,早年也放過牛。劉盆子當皇帝是因為姓劉,王洪文接班是因為姓「工」。讓他讀《劉盆子傳》,朱永嘉說:「這無非是毛澤東給他敲警鐘——你不要自以為了不起,你不過就是個劉盆子。」
行文至此,不由得想到,1966年林彪接班時,毛澤東也讓他讀古書,讀的是《三國誌.郭嘉傳》。郭嘉是曹操的謀士,曹起兵初期的戰役,擒呂布、破袁紹、征袁尚,端賴郭嘉。可惜郭嘉英年早逝,他死時曹操對群臣說:「諸君年皆孤輩也,唯奉孝(郭嘉號)最少。欲以後事屬之,而中年夭折,命也夫!」赤壁戰敗,曹操嘆曰:「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毛讓林讀《郭嘉傳》,流露出他對林多謀善斷的讚賞,和對林多病之軀的擔心。短短五六年時間,毛澤東從選郭嘉到選劉盆子,心理上該有多麼巨大的落差。
朱永嘉一字一句地給王洪文講清楚了《劉盆子傳》,王洪文不傻,也都聽明白了。但明白歸明白,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接班後的王洪文,吃酒、打牌、看電影、打獵,一個通宵一個通宵地連軸轉。毛澤東病重時,政治局委員輪流值班,王值班時,竟丟下病人,偷偷熘到中南海去打野鴨子。徐景賢說他「比劉盆子還劉盆子」。
他哪裡比得上劉盆子!劉盆子很善良,也有自知之明,在哥哥劉恭的幫助下,曾幾次推辭帝位,只是未獲允准罷了。劉秀平掉赤眉,很同情他,「賞賜甚厚」,劉盆子因此得以善終。王洪文的結局可就悲慘多了。「兩案」判刑之人,大都保釋出獄,只有他,病死秦城。在秦城監獄,吳法憲曾對他說:「當年我們打長春的時候,你還是一個孩子(其時王在長春),一下子當了接班人,主持黨中央和中央軍委工作,你應該想一想,這個臺,你壓得住嗎?」王洪文說:「想到這些都已經晚了。」言談之中,透出一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