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雞叫」動畫片中的「周扒皮」(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6年07月06日訊】眾所周知,在過去的60多年中,影視、文學作品與似史非史的各種敘述,將「周扒皮」與「南霸天」、「黃世仁」、「劉文彩」並列為「四大惡霸地主」,是「舊社會剝削階級」的典型代表,在樹立「新舊社會」好惡觀念中,可謂標誌性符號。
「周扒皮」這一人物,最初來自自傳體小說《高玉寶》。《高玉寶》是一部獨特的作品,書名即主人翁之名,也是該書作者的名字。此書人物均用現實中的真名真姓。我的曾外祖父周春富也被真名實姓寫進書中,被賜綽號「周扒皮」。出於中共政治需要,該書被推向全國,編入教科書,產生了巨大影響。
與其他文藝作品不同,至今仍健在的《高玉寶》作者高玉寶堅稱書中所寫為真實事件;而且多年來在大陸各種新舊社會對比性質的敘述、教育、展覽中,《高玉寶》一書中的許多內容又常被作為真實的歷史來看待。尤其是「周扒皮」半夜校雞叫逼長工下地幹活的故事,一直令幾代中國人深信不疑。
因《高玉寶》一書,我的曾外祖父周春富後人大受牽連。歷次政治運動中,與「四類分子」(地富反壞)的後人一樣,均成為被運動對象,備受歧視和冷遇。
「半夜雞到底叫沒叫?」「周扒皮何許人也?」「《高玉寶》一書如何成書?」連續有五年時間,我為此到處奔波,收集資料,逐一進行了考證。
我在自己所寫《半夜雞不叫》一書中最終向世人還原事實真相:周春富,遼南農村的這個勤儉吝嗇到極致的小富戶,既不是為富不仁作惡多端的惡霸地主,也不是在傳統農村佔有積極影響的鄉紳,他只是在中共發起的土地「革命」運動中不幸死於激進的批鬥之中的小人物,後來因為一部自傳體小說《高玉寶》而為人所知,成為家喻戶曉的「地主」代表。這個在意識形態的層層油彩中成為中共階級鬥爭教育的反面典型,是一起「加工定制」而成的產品。所謂「半夜雞叫」,純屬虛構。
起意追尋真相
我的家鄉在遼寧復縣(現大連瓦房店),那裡就是「半夜雞叫」故事的原產地。「周扒皮」和「半夜雞叫」的故事曾陪伴我度過屈辱、自卑的童年。
因得到早教,我七八歲就認識很多字。我到鄰居家玩,鄰家的大孩子經常特意給我看課本中的《半夜雞叫》,我當時覺得這個故事特有意思,不認識的字還向對方請教,在讀到小玉寶用計痛打「周扒皮」時,我會與其他孩子一樣哈哈大笑起來,儘管我當時不太明白,為何一向吝嗇的鄰家孩子,每次都會慷慨地借給我課本讀這篇課文。
一次,在跟村裡孩子吵架時,那些孩子突然指著我喊「周扒皮,周扒皮」,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母親姓周,進而鄰家孩子以往古怪的笑容也浮現在我眼前。我倉皇逃回家,問母親「咱家是不是‘周扒皮’?」,母親先是一怔,然後重重地給了我一耳光。我哭得很傷心,母親摟住我,跟我一起哭了起來。
此後,我變得敏感、自卑甚至低人一等。上小學四年級時,打開新發的語文課本,我發現自己最不願見的那篇文章《半夜雞叫》赫然出現在課本中。
上這一課前,我有一種大限將至的感覺,希望自己病倒,希望老師有事。沒想到,上這一課的那一天,老師第一個便點了我的名字,讓我朗讀課文。我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含著淚水讀完課文,兩腮發燙。那一節課老師在講什麼,我已無心留意,但同學們的竊竊私語我卻聽得很清楚,同學們都顯得興奮,因為他們親眼目睹和證實了一個傳聞。
時光一轉眼到了2003年初,網際網路早已興起並普及,我在大連地方的門戶網站「天健網」發了一篇5000餘字的帖子,名為《故事和「半夜雞叫」有關》,講述自己母親家族的一些見聞。論壇一下喧囂起來,參與討論者甚眾,形形色色的觀點和傳聞紛紛登場。但當時國內將要召開一系列重大政治會議,各級宣傳部門嚴把輿論關,這個帖子最終因為涉及敏感歷史問題而被刪除。
這件事給我震動很大。老實說,自己家的事知道一些,不過要讓我把「半夜雞叫」有關的整個大背景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楚,道個明白,那時的我卻沒有這個能力。高玉寶怎麼從家鄉走出去的?曾外祖父的命運與時代有何關係?《半夜雞叫》的故事如何走向全國?那時我對這些事也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和似是而非的概念。此事讓我決定冷靜下來,去思考一些問題,追尋逝去的歲月,考證細節的真偽。
我因此展開了一項行動,追溯並考證家族的歷史。自打那時起,我幾乎所有的雙休日和節假日都用於出入於各大圖書館、檔案館、舊書市場,採訪親屬、朋友和當事人,請教史誌專家,刻苦閱讀歷史、政治、軍事著作,甚至還學習與「雞叫」有關的動物學、氣象學以及農學知識。
這種考證對我而言是異常吃力的。首先要瞭解時代大環境大背景,然後是具體事件和具體人物。家鄉歷史涉及民國、偽滿、內戰、土改、社會主義改造、人民公社、改革開放新時期等階段,需要在此背景依托上,細看遼南鄉村的種種生活細節,土改前後的變故、掃盲運動中典型的誕生以及工農兵的時代印記等等。
所幸,漸漸從雜亂到理性,從混沌到清晰。
周春富(「周扒皮」)其人
我對曾外祖父周春富的所有認知,均來自周家後人、舊鄰的回憶和幾位在世長工和短工的描述。
家裡已經找不到一張他的照片。在1947年的土改運動中,他在1911年建的幾間石頭房和所有東西被分光,房子分給一戶貧農居住,至今保留在瓦房店閻店鄉,成為那個村子最老的房子。這裡現住戶叫高殿榮,我2006年第一次見到她時92歲。她回憶,當年這裡原先分給一戶貧農住,人家嫌房子不好,佔了她家的房子,把她攆過來住。她家當年成分也不好。她回憶周春富:人不惡,是好人。
曾外祖父周春富原來也是闖關東落戶遼南。通過勤儉持家,不斷攢錢買地,開了幾個小作坊,成為殷實之戶。至上世紀40年代末期,家裡已有近200畝地。家裡有五男三女,有大有小,地裡和作坊忙不過來,就陸續雇起長工和短工。老頭僱人的一個條件就是要求莊稼活好。
曾外祖父人勤儉仔細是有名的。兒女們有這樣的印象,是因為老頭不僅對自己特別摳門兒,對家人更是如此。碗中剩下的粉條,得撈出來曬乾,留著下一頓吃。老頭向兒女們提倡:飯要吃八分飽,吃多了,剩下的都成臭屎。出嫁的女兒回娘家不能過夜,因為這樣會多吃一頓飯。相反對長工一直很客氣。
王義楨1942年開始,給周春富做過近兩年長工。我先後三次見過他,他能對我很清晰地回憶老東家:
我去那年,(周春富)老頭60歲。不閑著,鍘草他幫著續草,他續草鍘出的苞米秸長短勻齊,牲口愛吃。夏天上身不穿衣服,後背晒得黑紫黑紫的。人會打算,仔細。老頭有個特殊要求,夥計也好,兒女媳婦也好,不准穿紅挂綠,幹活怕沾灰就不能撒手干。我20出頭,老媽給做件小白褂。老頭說,王夥計給你染染吧,不要你錢。都說老頭狠,那是對兒女狠,對夥計還行。沒說過我什麼,我單薄,但會幹。老頭說,會使鋤、能扛糧就行。老頭對兒女嚴,人家院子裡是不能有雞屎的,孩子回家了就拿起小鏟子往院坑裡拾掇。家裡不養牛養騾馬,腳力快也乾淨。我在他家早起是不假。人家養成了習慣,冬天天沒亮點了火油燈,家裡人做飯的做飯,餵牲口的餵牲口。人家都起來了,你夥計還能賴在被窩裡嗎?起來沒有事挎著筐揀狗糞。
曾外祖父家鄉復縣閻店鄉和平村黃店屯,在日本控制的偽滿洲國境內。東北光復後,國共兩黨在復縣城鄉,展開血腥殘酷的拉鋸戰。
我後來在瓦房店縣誌中看到,當年復縣有耕地200萬畝。全縣9萬戶,地主佔2000戶,富農7000戶。頭三號地主都有幾千畝以上土地和其他財產。周春富還屬於富農行列,但擁有土地不到200畝。因此可以算出他在復縣財富榜上的位置,應該排在2000名之外。
後來土改糾偏,曾外祖父再次被劃為富農。瓦房店檔案館現存原復縣閻店鄉的1960年的「落改」材料證實周家的富農身份,這也是我在搜索曾外祖父周春富家資料時唯一見到的「文獻」。
在這份紙張發黃的手寫落改報告中,列舉了有220戶的和平大隊的七戶地富反壞分子和新畦三名地富反壞分子作為「敵人」的活動情況。曾外祖父三子、本人外祖父周長義的名字赫然列入其中。開篇的背景文字直接提到,「和平大隊解放前深受日寇和國民黨殘酷統治,廣大勞動人民在臭名遠揚的「周扒皮」等封建惡勢力的壓榨下,民不聊生、不得溫飽、逃荒甚多……」
當年土改時,從方法到概念,均效法蘇聯,把相關的意識、話語植入農村;中國農村原來以宗族、學識、財產、聲望為根基的鄉村秩序,均被階級鬥爭意識和話語所顛覆。曾外祖父周春富只是在這場暴風驟雨運動中的一個不幸的小人物,不過老頭自己卻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死後卻成為「惡霸地主」的典型之一,聞名全國數十年。
半夜,那雞到底叫沒叫?
《半夜雞叫》中的地主周春富,是我曾外祖父的真名實姓。在書中,周春富因「殘酷剝削」長工而有「周扒皮」綽號,為催大家早點上工,半夜躲進雞舍學雞叫,引起公雞們打鳴,後遭小玉寶設計痛打,這是其中最生動、最著名的情節。
近年來,有不少作者撰文指出,無論從農學、動物學和當時農村普遍租佃關係的史實來看,這些細節都與事實相悖。大連地區養雞30年的高級畜牧師房司鐸做過研究,他曾給我做過科普,他認為公雞啼鳴有兩個必要條件,一是必須是成年公雞,二是必須自然光感刺激。遼寧南部農村鋤地一般在小滿、芒種至夏至季節進行,日出時間是早上4時28分。黎明出現在日出前一個小時,亦即早上3時30多分鐘,太陽微弱的輻射光即可對雞的視覺發生刺激,產生啼鳴條件反射。但這時的光線很弱,人的視覺還不能對物體的細小特徵進行識別。所以在半夜三更(即午夜12時),在一片漆黑條件下,更不能從事田間操作了。就算是把長工趕到黑燈瞎火的莊稼地裡,也只能是要長工換個地方繼續睡覺。
從上世紀40年代初到1947年遼南土改期間,曾外祖父周春富家裡,老大、老三負責種地,老二跑外做生意,其他孩子讀書。因為人手不夠,陸續雇過長工和短工,從兩三人到六七人都有。都有名有姓。高玉寶雖然自稱在老周家放過豬,但周家人從來沒見過高玉寶。
這是周春富(「周扒皮」)之子周長義,長相和他最接近(網路圖片)
一直和雇工一起幹活的外祖父周長義排行老三,我每次回鄉都要見一見他。他2008年春節過後離開人世。90歲了的老人知道我在做什麼事。他見到我就重複一句話,咱家沒剝削過人,也從沒見過高玉寶這個人……他口角流涎,老愛重複一件事,這件事的時間、地點、人物,一直在他日益老化的頭腦裡很清晰:
1963年春夏之交,他(高玉寶)來了一趟。我和人正在地裡幹活。高玉寶40歲模樣,招呼大家一起要開個小會。黃店有兩個生產隊,山後隊的人沒理睬他。呂某某(姥爺說話含混不清,我聽了幾回都沒聽清這個人的名字)跑過來了,呂參軍回來當隊長和把頭組長(五副犁鏵一個互助組),領著高玉寶,現找了幾個人,高玉寶隔老遠在地裡給幾個人握手。我這也是第一次見到高玉寶。高玉寶對我說:誰說我沒在你家幹過活?我學木匠時還給你家做過馬槽子。這事很多人都清楚。人家來調查,你們照我那樣說沒有錯。高玉寶又說他現在很煩惱,小人多。他又對我說,寫「周扒皮」不是寫你家的事,不是寫咱這地方的事,但天底下能沒有這樣的事嗎?小說是拿(到)全國來「教育群眾」的,有沒有重名重姓的,肯定有。回去告訴你們家裡大人和小學生,不要亂講話……
據外祖父周長義回憶,高玉寶這番話那個上午講了「六千遍」,中心意思就一句:外面來人問要回答,我在老周家幹過活。
1963年的年度關鍵詞是憶苦思甜。這似乎可以為高玉寶急著到家鄉「開小會」做註腳。
給曾外祖父家做過10年長工的劉德義,解放後做過大隊的貧協主席。在全國全面開展階級教育,各地陸續有人來閻店鄉參觀取經的大背景下,也被上面如此「開小會」耳提面命。他1978年去世。他的兒子告訴我,那時候高玉寶回鄉做示範報告,說「毛主席」是他後臺。他爹被安排同臺做報告,因直說自己是如何干活、很少說周家如何不好而被批。他也從來沒聽他爹說過周春富家半夜校雞叫。
上世紀90年代後,有一個說法,高玉寶後來很少回鄉。因為鄉里鄉親後輩晚生總有人問他,是否真有「半夜雞叫」這回事?我也在一篇報導裡看到這樣的文字,高玉寶作報告忙,姐姐去世了也沒回鄉。
上世紀50年代初期,高玉寶就開始作報告。1990年代退休後職業性作報告。據統計,他被全國20多個省、市,數百個單位聘為名譽主任、顧問、德育教授、校外輔導員,講述革命故事。其中,「周扒皮」與「半夜雞叫」自然常是報告中最生動的故事,也常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至2009年建國60週年,他陸續在全國作報告累計4000場,聽眾5000萬人次。
雖然後來他說《高玉寶》一書的主人翁故事「似我非我,他中有我,所見所聞,集中概括」。但他公開場合一直在堅持「半夜雞叫」是真的。他村裡四個地主都半夜校雞叫,寫書時給集中到「周扒皮」身上了。這一點,搜索他作報告的當地媒體新聞報導可以知曉。為了逼真地形容「周扒皮」如何學雞叫,高玉寶練就一門公雞啼鳴口技。我本人在2005年的大連電視臺的雞年新春聯歡晚會上,就看到年近八旬的高玉寶被奉為上賓,現場表演了一段生動的雞鳴。
作家神話背後
高玉寶一書是如何寫作的,「半夜雞叫」是怎樣來的?
我為此翻閱過1950年代到1970年代《人民日報》和《解放軍文藝》的所有合訂本,並三次探訪高玉寶,但得出結論都類似於模板式的答案。
高玉寶寫的自傳體小說《高玉寶》,1955年出版發行後,一版再版,共印行500多萬冊,國內用7種少數民族文字印行,並翻譯成近20種外文印行,僅漢文版就累計發行450多萬冊,成為解放後文學作品發行量之最。
按照高玉寶的自述,1948年參軍時的高玉寶是個典型的文盲,但「革命戰士」是不怕任何困難的。一年之後的1949年8月20日,高玉寶開始動筆撰寫自傳,此時的高玉寶仍舊是字畫結合、以畫代字,如日本鬼子的「鬼」字不會寫,就畫個可怕的鬼臉來代替;「殺」字不會寫,先畫一個人頭,然後再在這頭上畫把刀;「哭」字不會寫,先畫一個人臉,然後在這臉上點幾個小點兒。還有很多字無法用圖形畫或符號來表示字意,高玉寶只好畫一些小圈圈空起來,等學會了字,再添到圈圈裡。如此說來,此時的高玉寶恐怕還在文盲之列。
但奇蹟在兩年後發生了,1951年1月,高玉寶完成了長達20萬字的自傳體長篇小說《高玉寶》草稿。經人指導,小說《高玉寶》的部分章節經修改後陸續連載。1955年4月20日,中國青年出版社首次出版單行本,更是推出了集作者名、書名、主人翁名於一身的自傳體小說《高玉寶》。
中國作協副主席李國文在總結中國文學50年(1949∼1999)時,直接將高玉寶一類的文盲作家歸為「描紅作家」。我曾在一段時間裏連續尋找當年的若干文盲作家的蹤跡,得出結論:此言不虛。
高玉寶等人的出現,幾乎空前絕後創造了文盲成為作家的先例,不僅對全軍全國掃盲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而且成為工農兵進入文學領域的一個最鮮明的標誌。文學正史無前例地成為意識形態的代言人。隨著高玉寶的走紅,「周扒皮」也走進千家萬戶,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高玉寶本人曾20餘次受到毛、劉、周、朱、鄧的接見。後來的政治運動中,《半夜雞叫》更成為「憶苦思甜」,進行「革命教育」的經典教材。
1950年代,與高玉寶同期的文盲作家崔八娃的成名作《狗又咬起來了》前後修改近40遍。後來隕落鄉野的他去世前曾向他人交代,四年時間寫過的20多篇小說只有一篇為個人創作。而高玉寶寫出《高玉寶》後被送進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班學習,卻一連40年沒有出作品。期間,1970年代反映「周扒皮」家鄉變化的報告文學《換了人間》,為另外三人執筆。
高玉寶多年來一直對外宣稱其《半夜雞叫》等自傳手稿被軍博收藏。但我幾經實地調查,軍博文物處並沒有他的自傳原稿。
到底是誰成就了《高玉寶》?難道也是集體創作所成?最後一個叫「荒草」的人進入視野。
我在搜尋史料時,從古舊市場淘到最初的《高玉寶》版本,由解放軍文藝從書編輯部編,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發現後記中有荒草的《我怎樣幫助高玉寶同志修改小說》的線索。我開始苦苦追尋,荒草到底是誰?他與《高玉寶》到底有何淵源?
在上世紀50年代的《人民日報》等媒體中,荒草曾接二連三撰文宣傳高玉寶。荒草,原名郭永江,曾任《解放軍文藝》副總編輯、八一電影製片廠副廠長。其他的則幾乎一無所知。
這是一段時間以來唯一得到的信息。這期間我又奇蹟般地與荒草同歲的大連的親友閻富學偶遇,和當年與荒草、高玉寶一起共事過的《解放軍文藝》助理編輯、78歲網友「一博為快」老太太結緣,但都收穫甚微。所得到的信息,只是簡簡單單一句話:曾指導高玉寶寫作。
一直到2008年,通過四川資陽文藝網一篇文章,才有了重大突破。文章介紹說,《高玉寶》長篇自傳體小說,13章12萬字,為資陽的作家郭永江所著。在半信半疑之下,經當地作協主席唐俊高介紹,最終找到了當地從事史誌研究的作家王洪林,王與郭永江生前有密切的書信來往,有豐富的資料。我這才詳盡瞭解到關於「荒草」其人與《高玉寶》成書過程。
郭永江1916年出生,1940年到延安,創作歌劇《張治國》,反映八路軍大生產,受到毛澤東稱讚,1951年赴朝鮮採訪,後與魏巍同任《解放軍文藝》副總編,可到40歲就病退,70年代回故鄉資陽居住,不久遷到資中,1984年居重慶,1993年病逝。
郭永江臨終前,在信中對王洪林說,當年《高玉寶》一書13章均為他所寫。
當時全軍為配合掃盲,樹立典型,讓他幫助高玉寶修改自傳,他向「組織」表態要隨時付出生命代價來修改好這部書稿,做好「幕後英雄」……但高玉寶的原稿實在太差,他無法修改,最後在組織授意下乾脆代筆。他寫完一章,高玉寶照著抄寫一章,然後組織上拿到《人民日報》等報刊發表。總政文化部文藝處與出版社約定,以後每版書必附荒草《我怎樣幫助高玉寶同志修改小說》,稿酬平分。不過在反右之後,郭永江的後記和名字逐漸退出再版的《高玉寶》,郭永江從「幫助修改」到「提供輔導」,最後到徹底退出的過程,均是出於組織上的要求和當時的政治需要。但在他臨終前,寫信給資陽文獻學會,鄭重聲明《高玉寶》是他的著作。
從事家鄉史誌研究的王洪林受我誠懇相求,於2008年10月專門去重慶代我探訪過郭永江後人。
「周扒皮」和「半夜雞叫」,都是根據需要製造出來的。具體過程,簡單地說,「周扒皮」的製造經過是這樣的:1950年代初期全軍全國範圍大掃盲。文盲戰士高玉寶表現積極,用畫字的方式寫自傳。(高玉寶早年畫的字,後人在他90年代開始展示的入黨申請書可以看到)被部隊推為典型上報。窮苦出身的戰士不僅學文化還能寫書,批判「舊世界」歌頌「新世界」。為了把這個典型放大,部隊派專業人士幫助高玉寶。要體現舊世界之黑暗,地主階級之罪惡,為了使書更能教育人,就要移花接木、改頭換面進行深加工。為了表現真實,書中一切都採用真名真姓真地點,自然發生的「故事」就是真實的。至於壞地主半夜校雞叫,純屬靈感來襲。郭永江其子女介紹,其父荒草晚年講過,「半夜雞叫」是根據民間傳說加在周春富身上的。
而為什麼只寫了周春富「周扒皮」,而沒寫王春富「王扒皮」,這是因為周春富在高玉寶的家鄉土改過程中,被作為惡霸地主批鬥死去。高玉寶當時結束在大連流浪生活回鄉當上民兵,這是他在日後參軍在部隊搞的訴苦教育中可以就近找到的「控訴」對象……
我的外曾祖父因此成為「周扒皮」。這是他的第一出「幸運」。而第二出「幸運」是在上世紀60年代初期開始的階級鬥爭中,「周扒皮」成為階級教育中的反面典型。全國周姓同學都得到一個天然的綽號:「周扒皮」。第三次「幸運」是在改革開放後成了一切苛刻自私霸道的無良僱主的代名詞。這是我的曾外祖父周春富絕對沒有想到的,也可能是當年的「周扒皮」製造者沒有想到的。
「我從心眼裡要入黨」,圖為高玉寶給學生們展示這份特殊的入黨申請書(「萬象」微信)
大家看吧,這是高玉寶的當年入黨申請書,一個地道的文盲怎能寫出長篇自傳體小說,找人代筆還是組織安排?謊言背後是挑起階級鬥爭的需要,還是造反奪權需要,可見修改歷史顛覆事實也是革命必修課。《高玉寶》中的周扒皮根本就是杜撰的,「半夜雞叫」根本就是連影都沒有的事。這就是政治的誇張,半夜雞叫穿透時空的不是他所謂的文學藝術,而是他的卑劣無恥。
高玉寶當年的入黨申請書。-史上最"雷人"的入黨申請書(「萬象」微信)
因為不識字,是畫出的、只有8個「字」的入黨申請書——「我從心眼裡要入黨」。除了一個「我」字外,其他都是用圖形畫出「毛毛蟲」代表「從」,「心形圖」代表「心」,「眼睛」代表「眼」,「梨」代表「裡」,「咬」是要的諧音,「魚」是入的諧音,「鐘」代表有「鐘聲」,鐘聲「噹」代表「黨」!
責任編輯:華啟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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