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9月2日,因不堪紅衛兵的毆打、凌辱,傅雷與妻子朱梅馥在上海江蘇路284弄(安定坊)5號的家中雙雙自盡。自盡前,傅雷寫下遺書,將存款贈予保姆周秀娣,作為她失去工作後的生活費,還在一個小信封裡裝入53.50元,寫明是他們夫妻的火葬費。他們還將棉被鋪在地上,以免屍體倒地時發出聲響,驚擾他人。
我曾收集有關傅雷之死的各種文字記錄,並一次次為之動容。我一向認為,傅雷夫婦的自盡,帶走了一個時代的優雅與溫厚。
其實,我一向怕記外國人名,所以極少讀外國文學,幾乎未讀過傅雷的譯著,只讀過人盡皆知的《傅雷家書》。作為翻譯家、文人,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並不飽滿,可他的死,卻總如大石一般,沈重得讓我喘不過氣來。那場浩劫,摧毀的到底是什麼?除了一個個生命,也許還有一個時代的氣質與道德。
兩個知識份子,優雅溫文,卻被紅衛兵們連日凌辱,斯文掃地、尊嚴喪盡。可在他們舍棄生命以保自尊的那一刻,卻還記得家中的保姆,留給她生活費,還在遺書中寫明「她是勞動人民,一生孤苦,我們不願她無故受累」。自盡那天,朱梅馥還曾對保姆說:「菊娣,衣物箱櫃都被查封了,我沒有替換的衣服,麻煩你到老周(熙良)家給我借身乾淨的來」,她希望自己死得乾淨。即使這個社會虧欠了他們,他們也不願意欠任何人的,所以留下了火葬費……
你還能找到這樣的優雅與溫厚嗎?那也許是中國最好的一代知識份子,現在還有嗎?
我一向喜歡上海老街道,不是因為所謂的小資情調,而是因為總能在老街老建築的蛛絲馬跡與鉤沉中,觸摸到那個時代,而那個時代的遠東名城,不僅有著紙醉金迷的一面,還有優雅溫暖的一面。
江蘇路便是這樣一條街道。嚴格來說,它不僅僅是一條街,在上海歷史文化風貌區的劃分中,它是其中一條軸心,一條條路與之交匯,如愚園路、華山路、武定西路等,都是我在尋訪民國名人故居途中經停的一站,每條路上又有著一條條裡弄,遍佈各式小洋樓,隨便拎出一棟都大有來頭——這是一個城市足可引以為傲的歷史,但幾十年間物是人非的同時,「遺忘」二字如影隨形,成了這個城市的大敵。
在江蘇路上,284弄有傅雷故居,也有天才鋼琴家顧聖嬰的故居,二者均在文革中自殺。旁邊的285弄也曾一度紅火,據說因為「張愛玲熱」,她當年的故居如常德公寓等,都已成粉絲心中「聖地」,連其親朋曾居住的地方亦不能免。285弄是張愛玲的父親、繼母與弟弟終老之處,也吸引了不少粉絲。
這條路開闢於1906年,建有大量西班牙式庭院,當年著名的貴族女校中西女中也在這條路上。不過,這些年來城市改造頻繁,江蘇路雖仍有昔日風貌,但也經歷了道路拓寬等各種工程,與舊時格局有異,在尋訪中,我一度迷路,幾番來回也尋不到284弄,更別說傅雷故居了,後來得人指點,由旁邊的愚園路(這也是我極愛的一條路,遍佈洋樓與故居)暢園的一條小路進入,才尋得目標。如今,284弄已被高樓環繞包圍,曾與它一起承載當年歲月的其他弄堂,有些已消失。這個城市過往,正被現代化所侵蝕。這條裡弄也叫安定坊,據載建於1936年,共18幢樓,各帶花園。
傅雷故居是一個獨立的庭院,小樓為三層西班牙式建築,但三樓是尖頂閣樓,所以也可稱為假三層。小樓黃牆紅瓦坡頂,院門掩著,但未上鎖,裡面鋪著灰色地磚,寂靜清冷。門口掛著「優秀歷史建築」的牌子,但未有「傅雷故居」的字樣——倒是他在上海周浦出生時的故居,據說已修葺為紀念館。
1949年12月,傅雷夫婦搬入這裡,直至去世。據說,當年小樓的一樓為客廳、餐廳,二樓為傅雷夫婦的臥室、書房,三樓則是兩個孩子和保姆的臥室。這是傅雷居住最久,成就亦最多的地方,他譯著中的經典,如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多夫》、巴爾扎克的《高老頭》和《歐也妮·葛朗臺》等都在這裡完成。至於幾十萬言的《傅雷家書》,也是他在這裡用毛筆一一寫就的。
當年,傅雷夫婦在小院內種了不少花,如玫瑰、月季,每逢花季,便滿是花香,可惜文革時被抄家的紅衛兵摧殘殆盡。
其實,在此之前,傅雷已屢遭打壓。1958年,他被劃為右派,譯著的印數稿酬亦遭停發,日子艱難,但他仍堅持工作。1966年上半年,山雨欲來,經歷過多次運動的傅雷顯然感受到了壓力,初夏時,老友周熙良來探望他,他說了這樣一句話:「如果再來一次一九五七年那樣的情況,我是不準備再活的。」
一語成讖。
施蟄存也曾回憶他最後一次前往傅宅的情形,那是1966年8月,住在附近的他自然也難逃文革之劫,在遭遇了一場批鬥後,他想去看看傅雷的情況,「就在一個傍晚,踱到他門口去看看。只見他的門口貼滿了大字報,門窗緊閉,真是‘鴉雀無聲’。」之後沒過幾天,就傳來了傅雷夫婦自盡的消息。
後來,在傅家工作了十一年的保姆周秀娣回憶,傅先生和傅太太都是好人,她生病了,傅先生拿醫藥費給她,讓她去看病,她若不肯,傅先生就發脾氣;傅太太溫柔文雅,十幾年來沒發過脾氣,總是笑嘻嘻的。
只是,在那歷次運動中,好人往往逃不過一劫。何況,傅雷絕不是那種擅長和稀泥、左右不得罪的所謂「老好人」,而是有原則的真正好人。他一向直率,從不虛偽矯飾,筆名「怒安」便足以為證,那是取「文王一怒而天下安」之意。他的耿介是立身之本,但在那個年代,卻注定招禍。
可是,即使不怒,即使沉默,又真的可以避禍嗎?在此前很長一段時間裏,傅雷都沒有工作單位,只是在家譯稿,他很少見人,當然很少說話,又因為沒有單位的緣故,各單位或院校的紅衛兵著實沒有理由來找他,但紅衛兵們還是來了,因為傅雷有名,因為他跟其他必須被打倒的知識份子有聯繫,也因為他一直過著資產階級的生活。
沒錯,是「資產階級的生活」,雖然傅雷沒有工作,被野蠻剝奪了印數稿酬,生活困頓,但在紅衛兵眼中,抽菸斗喝咖啡用西式餐具彈鋼琴都是資產階級腐朽的那一套,所以,必須抄家。
抄家後,不但搜出了莫須有的「證據」(僅是一面小鏡子和一幅舊畫報,還是在親友寄存傅家的箱中搜到的),連親友寄存的財物也被紅衛兵們劫掠,所以,傅雷在遺書中還寫道:「七、姑母傅儀寄存之聯義山莊墓地收據一紙,此次經過紅衛兵搜查後遍覓不得,很抱歉。八、姑母傅儀寄存我們家之飾物,與我們自有的同時被紅衛兵取去沒收,只能以存單三紙(共370元)又小額儲蓄三張,作為賠償。九、三姐朱純寄存我們家之飾物,亦被一併充公,請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貳只(三樓)暫時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將來待公家啟封后由你代領。尚有傢俱數件,問周菊娣便知。」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交待得如此清楚。
我曾經詫異於這種責任感,但這兩年讀過不少民國時代的小學、中學課本,方才明白:這其實是那一代知識份子所受教育中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更讓我感懷的是,在傅雷夫婦的悲劇故事中,還有一位奇女子的存在。按當時慣例,「自絕於人民」者不能保留骨灰,傅雷夫婦當然屬於此類,與傅家素不相識、但一向鍾愛傅雷文字的文學青年江小燕自稱是傅雷的乾女兒,冒著巨大危險要回骨灰妥善保管,並給中央寫信為傅雷鳴冤,結果吃盡苦頭,成了「反革命」。文革後,她被平反,但青春已逝,1985年,46歲的她報考上海第二教育學院中文系本科班,終於圓了大學夢。成名的傅聰也曾找到她,意欲報答,這位奇女子只接受了一張傅聰音樂會門票,在音樂會結束後翩然而去。
這是一個每次憶及都讓我眼眶濕潤的故事,總有一種美好能穿越黑暗,它的名字叫: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