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看守所的第一項程序是要填寫一張登記表。在表的右上方有個欄目:所犯罪行。我填寫了「思想犯」三字,意思是想申明「思想無罪」。本以為要費一番口舌,但獄吏看了竟然沒說什麼。以後的幾年裡,年年都要像汽車年檢一樣填寫這個表,我都這樣填,他們也都默認了。大概他們根本沒聽說過「思想無罪」的道理,真的認為有些思想就是犯罪吧。
捅破了這層紙的是監號裡的一個老犯人韓栓緊,他笑著說,啥xx「思想犯」啊,不就是「反革命」嗎?你們這些知識份子,就會玩文字遊戲。他說:「這號裡剛走了一個‘反革命’,又進來了一個。」
接著,他就給我講了剛走的那個「反革命」的故事:
那個人姓王(他說了名字,但我沒記住),許昌東面扶溝縣(或太康縣,記不准了)的農民,是拉煤路過許昌時被抓進來的。
河南的煤礦大都集中在豫西伏牛山麓,如平頂山、禹縣、密縣等地,而廣闊的豫中、豫東平原上很少有煤礦。那裡農村的生活用煤、生產用煤都要到豫西去拉。特別是產煙區,每年為了烤煙(當地叫「炕煙」)需要大量用煤,所以,生產隊和社員家都要組織架子車隊,跑幾百裡路上山去拉煤。拉煤車主要是靠人力,用牲口的極少,來回一趟大約需要一個星期,這是最重最累的活,也是很少出遠門的鄉下人最隆重的遠征。我在那裡「插隊」時就跟著跑過一趟,看到浩浩蕩蕩的架子車隊在路上來來往往,一眼望不到頭,十分壯觀,有點像現在電視上非洲大草原角馬群大遷徙的鏡頭。
這個姓王的農民就是一匹那樣的「角馬」。如果他只是拉煤,儘管很苦很累,也不會帶來囹圄之災;但是倒霉就倒霉在他多事了——
禹縣(現在的禹州市)不僅產煤,還是著名的鈞瓷之鄉,那裡有很多瓷窯,盛產瓷器。「文化大革命」中,這些瓷窯不僅生產一般的家用瓷器,還配合政治的需要,生產了大量的瓷製毛澤東像。這在當時可是暢銷的產品,除了牆上掛著的紙質畫像外,能在辦公室或家裡的堂屋中間放上一尊瓷製的毛主席像,那可不僅是一種讓人羨慕的時髦,而且是「政治正確」的莊嚴標誌,也是消災避禍的「聖物」啊!
這個農民在禹縣的煤礦裝了滿滿的一車煤以後,又在瓷器店門口停下來,進去買了一尊毛的胸像——話還不能這樣說,不能說「買」,而應說「請」,就像馬三立的相聲所言。「請」來的毛像放在哪裡呢?思量再三,他在車頂的煤堆上拍了塊平地,把瓷像面朝前,穩穩地放在了中央的最高處,然後拉著車走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拉車,見到石頭就躲開,見到溝坎就繞過,生怕顛壞了車頂的瓷像。
可還不到天黑,在經過一個村鎮時,他就被一群學生攔住了:「你看,你看,你把毛主席弄成什麼樣了!」他停下車回頭一看,自己也嚇了一跳——一路上風刮得太大,車上的煤塵飛揚起來,把毛像蕩得灰頭土臉。他急急慌慌地向學生們承認自己太大意了,對不起毛他老人家。然後,把瓷像抱下來,用毛巾清理乾淨,這才得到了學生們的原諒。
接下來怎麼走呢?他犯了難:還放在車上吧,一會兒不是又要變成「黑老包」了?抱在懷裡吧,可車怎麼拉呀?
左想右想,也沒有好辦法。最後,他想出了個辦法:用繩子掛在車把上,看到髒了,隨時能收拾。可繩子拴在哪裡呢?比劃來比劃去,只能拴在胸像的最細處——脖子上。於是,第二天,他就這樣上路了:拉著一車煤,車把上拴著一根繩子,繩子下掛著毛的瓷像。
穿過許昌市的街道時,他又被攔住了。不僅攔住了,還挨了一頓臭揍。「你這個反革命,要吊死毛主席啊!」
記得聽到這裡時,我笑了,笑得喘不過氣來,直到笑出了眼淚。那是我被捕後第一次笑。
結果是,他進了看守所,和韓栓緊住進了一個監號。在這裡住了三個多月後,他被帶走了,韓栓緊說,可能是移交給他家鄉的公安局去處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