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網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歷次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後陸續發表;應讀者要求部分文章會重新刊出,以饗讀者。
在毛澤東發動的那場古今罕見的「反右運動」中,我在屏邊縣被劃為「資產階級右派份子」,據說「情節嚴重」,再加「態度惡劣」,被處以開除公職勞動教養,並被押送到建水縣王家莊「紅河州勞動教養所」勞動改造。
這裡原是一個勞改農場,為辦勞動教養所,特地將勞改犯人並入其它勞改農場去,留下幾個刑滿留隊人員,給他們安了個「生產委員」的頭銜,讓他們來對勞教人員進行勞動監督。
屏邊縣被處以勞教的「右派份子」是到得較晚的,其他市、縣和州級機關的幹部、中小學教師,在州的中央企業幹部和在州的部隊軍官中被處以勞教的「右派份子」,和名目繁多的各類「分子」,已經先到這裡兩個多月了。兩個多月來,這些「勞教人員」已經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一個個蓬頭垢面,衣裳襤褸,形似乞丐。因為他們自從進了勞教所,就沒有休息過一天,都在夜以繼日地大干苦戰。他們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換洗衣服,有的甚至連腳、臉都有好多天不曾洗過了,哪怕有一分兩分鐘,也想抓緊休息,就連站著或走著,都會入睡。不堪重負的勞動,白天黑夜干個不停,既吃不飽肚子,又承受著思想上的巨大壓力,他們實在太困、太累了!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紅河州勞動教養所,就是一座名副其實的人間地獄。大批的知識份子、國家幹部、人民教師、部隊軍官在這裡備受摧殘、折磨,上演了許多慘絕人寰的人間悲劇。
可是,在這座人間地獄裡,究竟釀成了多少勞教人員的血淚史,吞噬了多少條鮮活的生命,有多少個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至今外界知之甚少。歷史沒有留下一份比較全面的文字資料,似乎這裡已經被遺忘。而我自己,親身經歷和親眼目睹了發生在這裡的許多事情,但接觸面小,水平有限,多少次想寫,也多少次動筆,終難成文。而今已年屆八旬,且又體弱多病,更是力不從心了。但是,為了讓它不被遺忘,給後人以警示,我還是勉為其難地提起這支沈重的筆,把自己對它的一些瑣碎記憶記錄在此,但願有幸活著的難友們——當年的「勞教人員」,都動起筆來,共同將紅河州勞教所這座人間地獄所創造的「人間奇蹟」交給社會,留給後人,讓死者得到告慰,生者得到警醒,兒孫得到借鑒。
一、心靈上精神上的摧殘折磨,生不如死
紅河州勞教所成立之初,所長人選暫缺,是由紅河州公安處的一位名叫李育芬(男性)的主任全權代管。這位李主任也很樂意到勞教所去行使代管大權,因為到勞教所大有他的用武之地。每當他將勞教人員集合起來訓話時,總是要用他那些尖酸刻簿的語言,往他所稱的「臭知識份子」的人格、尊嚴等最疼處捅刀子,讓你痛得哭不出聲來。正是在這位主任大人的操縱下,啟用那些刑滿留隊人員來對勞教人員進行勞動監督的。
讓一大批知識份子、國家幹部、人民教師、部隊軍官成為那些人渣的監管對象,這本身就是一場悲劇,是羞辱到家之舉。而那些人渣,還要對勞教人員開口就罵,動手就打。也不知他們是出於受寵若驚而特別忠於職守呢?還是他們以往那種說打就打、說殺就殺的野性又派上了新的用場?抑或是他們本來就對勞教當局的意圖心領神會而必然如此表現?尤其是一個叫黃應東的生產委員,一開口便是滿嘴的髒話,總是要帶上他爹他媽的那件東西。女勞教員肖××,由於實在難以容忍而抗議道:「黃委員,請你說話乾淨些!」這下就像捅了馬蜂窩,黃應東立即暴跳起來,把手指著肖××的腦門大吼道:「什麼乾淨不乾淨?你媽的B,爛婆娘,你還敢這樣對老子講話?老子今天就抹抹雞巴甩你兩巴掌!」「流氓!」肖××受到極大侮辱,壓不住心頭怒火,也大聲斥責了對方。黃委員衝了上去,揚起手「叭」的一掌,重重打在肖××的臉上。接著還想打第二下、第三下,多虧在場的和剛來到的勞教人員們自發地大聲喊道:「不能打人!」「不許打人!」黃應東這才將揚起的手放下。
這個野蠻、下流的人渣如此凶殘也就罷了,而更加可悲的是,代表「政府」來「改造」這些「右派」的管教幹部白中隊長,與那個人渣相比,也是半斤八兩。當黃應東跑去向他謊報情況後,白中隊長立即召開了「田間地頭批鬥會」。會上,肖××被叫出來站在人群中央,讓黃應東先作揭發。黃應東竟當面造謠說:「勞教人員肖××,天天幹活磨洋工,今天她挑水澆苗,一桶只裝一瓢多一點點,我批評她幾句,她就不服,還出口罵人,我忍無可忍給了她一巴掌,旁邊幾個勞教員就大喊大叫地為肖××幫腔,他們就這樣的不服管教,他們……」還未等黃應東說完,白中隊長便怒氣衝天地搶過話頭吼道:「他媽的B !挑水一桶只裝一瓢多點點,我把雞巴打打脹都挑得起來,還批評不得,有人還敢幫腔!你們想幹什麼,是不是想造反,嗯?」這位白中隊長,居然不顧有眾多男女勞教員在場,出言更加污穢,而且一直罵個不停。勞教人員們深感受到了極大的人身侮辱;肖××則兩眼一黑便倒在地上。只見她臉色發白,呼吸急促,全身痙攣。那些生產委員們,卻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她裝死!」「耍死皮!」「站起來」!但無論他們怎麼叫喊,她怎麼也站不起來了。
肖××從此不會梳洗,原來的一頭秀髮變成了個亂雞窩,衣服髒爛不堪,不僅語無倫次,且時笑時哭。有時還狂吼亂叫:「我要到北京天安門」,「毛主席萬歲」,「蔣委員長萬歲」,她,就這樣瘋了。在勞教當局的授意下,在婦女分隊長和生產委員們的唆使下,說她裝瘋,呼喊反動口號,一些人隨心所欲地拳打腳踢她,捆綁吊打她,把她懸空吊起蕩鞦韆……在對她殘酷折磨了一段時間後,竟將她逮捕「法辦」。
可憐已經完全神志不清的肖××,就在宣布逮捕她的大會上,她還對著提繩子來捆她的公安人員發笑,而且笑得那麼自然,那麼甜。一個瘋人,一個女兒之身,直到被那繩索捆綁得本能地感到疼了,這才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面對此情此景,勞教人員們都受到了極大的震撼,都敢怒而不敢言。
在勞教所逮捕勞教人員,即所謂「讓你升級」的事,是經常發生的。為配合社會上開展的各種運動,或是為了掀起生產高潮,更主要是為迫使勞教人員接受「脫胎換骨」的改造,勞教當局總是用逮捕人「讓你升級」來製造高壓氣氛。在被逮捕的勞教人員中,有肚子餓得實在受不了偷吃食物而被認為是蓄意破壞黨的糧食政策的;有鋤草不小心鋤斷禾苗或走路摔了跤將水桶摔壞而被認為是破壞生產的;有實在太累太困倒在地上一時起不來幹活而被認為是抗拒改造的;有對勞教所的惡劣處境忍不住發了幾句怨言而被認為是煽動反對共產黨的;有一位是在出工的路上,另一位難友看到滿山苦刺花隨口吟道:「苦刺花啊苦刺花,你開在山間山旮旯,你長著鋒利的刺開著潔白的花,你味兒雖苦但無毒,你那鋒利的刺是為保衛你那潔白的花」,他聽後對其中的個別字提出修改意見而被一口咬定是他作反動詩煽動右派翻案等等。
凡被強加種種罪名而宣布逮捕「法辦」的,一個個被公安反剪雙手帶走,其他勞教人員並非完事大吉,而總是要進入無休止的、更具針對性的心靈和精神的折磨之中,勞教當局總是據此責令所有勞教人員,必須要用被逮捕者的「犯罪類型」來對照檢查自己。每一次的具體步驟都是個人先作自我檢查,坦白交待,深挖思想根源;然後展開相互檢舉,揭發,批判,鬥爭。每一次均明確要求:人人都要觸及靈魂,人人都要檢舉揭發。特別是肖××被逮捕之後,當局嚴令當天敢於為肖××幫腔的,敢於頂撞黃委員不服管教的,當天雖未出聲,也沒在場,但在思想深處「同情現行反革命分子肖××」的,不僅要坦白交待,還要寫出書面反省來。反省書必須經小組、大組通過,認識不深刻的,要打回重寫。
在沒完沒了的坦白交待、檢舉揭發、批判鬥爭過程中,都伴隨著人格上的侮辱,肉體上的傷害,而且是以權力迫使勞教人員是非不分,皂白不辯,善惡顛倒。如此從心靈上、精神上進行摧殘、折磨,一個個還想守住做人底線的勞教員,都深深感到生不如死!如勞教員段躍文,原是河口縣衛生院的醫生,因其醫術精湛,為人誠實,被發配到勞教所勞教仍被安排做醫務工作。這位在勞教所處境相對較好的段醫生,竟在一個夜晚,睡在床上,蒙頭蓋好被子,用刮鬍刀片切斷自己的動脈血管自殺身亡。第二天,當人們將他的屍體抬下床來時,發現他用水筆在自己的肚皮上清楚地寫下兩行字:「是非不分斷難同流,含冤負屈了此一生」。
在這座人間地獄裡,被迫自殺的何止段醫生一個,只是各人自殺的辦法不同罷了。我本人就是其中一個,遺憾的是,我不懂得採取睡在床上、使用刀片那麼不聲不響、方便快捷的辦法,而是搶過一位在監督我寫反省交待的「專案人員」削水果用的小刀,往自己脖子上狠刺了兩刀(第三刀便被那位專案人員死死抓住了手),雖已血流如注,卻居然被搶救過來。真是活著不易,死也困難!
二、嚴重飢餓摧垮意志,消亡肉體
在那些荒誕的歲月裡,在「拚命干,死了算」的大躍進中,全國城市農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通通被趕出去夜以繼日地勞動。沒有休息,沒有節假日,更沒有文化娛樂活動。人們完全被變成了僅僅是會說話的勞動工具,男人沒有性要求,女人不會來月經,城裡看不到歌舞飲宴,村裡聽不到雞鳴狗吠,不少人處於半飢餓狀態,水腫病已開始在很多地方蔓延,倒斃在路邊的餓殍隨處可見。在如此的社會形勢下,紅河州勞教所裡的勞教人員,其處境之惡劣更是可想而知。勞教當局責令所有勞教人員,必須做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做到「頭可斷,血可流,雙千斤不可丟」。為放「農業衛星」,把勞教人員趕出去連續一個「苦戰八天八夜」、又一個「苦戰八天八夜」地大造肥料,深翻土地,播種包谷、大豆、花生,務要實現所謂的「開門紅、日日紅、月月紅、滿堂紅、紅到底」。當勞教人員們用雨點般的汗水培育出各種農作物的禾苗時,當局又命令要將這些禾苗通通鏟掉,要所謂的「挖掉窮根栽富苗」,改種紅薯。說是紅薯能高產,可以確保「農業衛星」上天。於是,又迫使勞教人員一個「苦戰十天十夜」、又一個「苦戰十天十夜」地去鏟除上千畝的禾苗,重新翻整土地,大造肥料,還要到處去採摘貴如金子般的紅薯秧。
在翻整土地方面,要求必須先深挖地,施放厚厚一層肥料,蓋上熟土再理成紅薯墒子;在大造肥料方面,把勞教人員趕上山去鏟草皮,燒火土。一時間村裡不見炊煙裊裊,滿山卻是煙霧騰騰。凡被「光顧」到的山坡,一座座都被削成光頭。此間,不知是哪位權威專家發現,說是用人的頭髮作肥料,其肥效無以倫比。於是「動員」勞教人員,不管是男的、女的都要將頭髮剃下來作肥料。雖說是「動員」,明顯是在勒令,而且明確提出:「願不願意將頭髮剃下來作肥料,這是對放‘農業衛星’、對‘大躍進’的態度問題」。勞教人員們,包括那些向來十分珍愛自己長發的女勞教員,誰敢在「態度」問題上說個「不」字,都通通當了尼姑、和尚。
如此折騰了大半年時間,放了那誰也不曾看見過的「農業衛星」後,勞教人員們,又奉命開赴石屏燕子洞礦山開採鐵礦。說是要與全國統一步調,要響應全國大煉鋼鐵的號召,放了「農業衛星」,再放「鋼鐵衛星」。
開採鐵礦,全靠人挖人挑,這邊剝離的土方搬去覆蓋那邊的礦脈,過幾天又將搬過去的土方搬過來,去開採那邊的鐵礦。反覆折騰拿不到礦石就轉入坑道開採。而坑道開採,並無規範的安全防護設施,頻繁發生坍塌、漏頂等事故,坑採人員非死即傷,有的終身殘廢。有一次礦井坍塌,就有三個「摘帽右派」死於非命,五個重傷。當局對死難者不作任何撫恤。煉鋼煉鐵沒有爐子,就到處去刨人家的祖墳,不管是現代的古代的,見墳就刨,取出磚來造土爐子;沒有燃料就去亂砍濫伐森林,把一片片茂密森林,統統送入爐子燒為灰燼,讓一座座青山變成光禿禿的荒坡。
如此胡作非為、勞民傷財地折騰了數十個白天黑夜,不僅沒有見到「鋼鐵衛星」上天,所煉的「鋼」,都是一些鐵礦渣。而勞教人員和摘帽右派們,卻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死於非命。活著的,全都疲憊不堪,氣息奄奄。
在整個大干苦戰的漫長過程中,對於所有的勞教人員來說,最為不幸和悲慘的是,嚴重飢餓的煎熬與折磨。正是這種沒有一天能真正吃飽過肚子的嚴重飢餓,導致了不少慘況的發生,釀成了一幕幕人間悲劇。每天臨近早、晚兩餐飯前,都會有人倒下,昏死過去。這時候,只要有一碗紅糖水灌下去,一般都會甦醒過來,個別不幸的,就與世長辭。最先死的還有一口用床板拼成的「棺材」,後來死的多了,連這種「棺材」也沒有了,誰死了就用誰的被子、墊單包裹著,抬出去一埋了之。更加慘絕人寰的是,把死難者的骨頭燒成灰,用來當肥料種蘿蔔。對死難者的遺物,不讓死者家屬認領,而是按照先幹部、後民警、再摘帽人員的順序,廉價拍賣。一支派克水筆價值60-70元,僅賣10元,一隻金殼瑞士手錶價值500-600元,僅賣100元右右。還有一些質地上乘的毛呢西服和古玩等,通通以低廉得不可再低廉的價格處理。
一時尚未死去的嚴重飢餓者,百分之九十八以上都得了水腫病。而這些水腫病患者,依然還要出工去勞動。他們走在路上,只要風稍大一些隨時會有人被吹倒。就連評上「先進生產者」的人,上臺去領取那三元錢的獎金時,僅20公分高的台階也抬不上腿去,還需由兩人在那裡攙扶、幫助抬腿。水腫病特別嚴重的患者,被集中到臨時用茅草搭建的急救病房進行治療,凡昏死過去的病號,每天可以得到一碗紅糖稀飯(也叫病號飯)。這碗「病號飯」,已經成了嚴重水腫病人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凡昏死者,只要這碗紅糖稀飯一下肚,十之八九又重新活了回來。
有一個水腫病嚴重患者,他已經病得不省人事,但當醫生將一碗紅糖稀飯端到他的床前喊他,並告訴他有他的病號飯時,他竟神奇地睜開眼睛用盡渾身力氣,掙紮著將那碗紅糖稀飯吞下肚去。可是終因病情太重,他的腸胃再也容不得勉強食入的東西,便「哇」的一下全吐了出來。這時,鄰床的一個病人立即掙紮起來,趴在地上,用手快速將那伴有灰土的嘔吐物,一把把抓了餵進自己嘴中。
被飢餓嚴重折磨的人們,已經沒有什麼「衛生」與「文明」可講,掉在路上的一片黃菜葉,雨水中泡得發脹的皮條,食堂丟在糞草堆上的一個爛紅薯,或是僥倖抓到的一個老鼠、一隻蟲子,都會毫不猶豫地放進嘴中吃了。與我一道來自屏邊縣的萬××,一位出身書香門第、讀過很多書、有著良好教養和遠大抱負的知識份子,被飢餓折磨得幾次死去活來。就因飢餓難擋,一天在出工的路上碰見一條正快速爬行的麻蛇,他立即緊追不舍。麻蛇被追得慌忙爬進路邊的一個石縫,他緊步上前一把逮住還露在石縫外的麻蛇尾巴。麻蛇拚命往裡掙,他竭盡全力往外拽,也不知是麻蛇力太大,還是害著水腫病的萬××力氣太小,雙方相持好一陣都未將麻蛇逮出來。最後只聽「哢嚓」一聲,麻蛇尾巴被逮斷了,萬××立即將那截攥在手裡的血淋淋的麻蛇尾巴放進嘴裡嚼了起來……。後來水腫病還是把他折磨得「三腫三消」,在他病重期間我曾祛病房看望過他,他以微弱的聲音對我說:「李斌,我現在什麼都不想了,就只想能飽飽地吃上一餐飽飯。如果現在在我面前,一邊是我日夜思念的妻子兒女,一邊是一餐能夠真正填飽肚子的飽飯,我只會選擇那餐飽飯了!」一位來自機關的大個子勞教員,體重原為100多公斤,後來患了水腫病,體重下降了一半多,最輕時只有30多公斤,由於他個子大,食量也就特別大,每餐分得的那點點飯實在填不飽肚子。整天餓得發慌,終因飢餓難當,無可奈何地學著去「偷」。一天夜間,他從幹部食堂後窗翻進去,偷吃了一些冷飯。所謂「幹部食堂被盜案」很快就找到了他,結果讓他帶上20多公斤重的一付特別加工的大腳鐐。這還不算,還把他關在高、寬、長都不到一公尺的一個地洞——勞教所特設的「禁閉室」裡,讓他既抬不起頭,也伸不開腳,每天收工回來後,只能像狗一樣蜷縮在裡面。
這位大個子顯然是很不幸的,但在這座人間地獄裡,不幸的人又豈止是他一個,不少人就是為填飽肚子才想方設法去「偷」吃東西而送了命。有兩個來自農村的勞教員,就因為所謂的「偷」而慘死。關他們的是勞教所搭舞臺時自然形成的一個地下室,裡面既無光線,空氣也不怎麼流通。不知有多少天,他們既沒有飯吃,也沒有水喝,因為當局把他們關進去後就把他們給忘記了。等到當局突然想起那地下室裡還關著兩個人,打開門進去看時,兩人都已經死了。讓人慘不忍睹的是,那後死的一個,竟將那已經發臭的先死者屁股上的肉啃吃了許多。當我和另一勞教員奉命去將他倆抬出來時,發現那後死者的嘴中,還含著一口沒有嚥下去的人肉。
還有一個嚴重水腫病患者,已經病得起不了床,管教幹部硬說他耍死皮,強行將他拖起來,準備拖上工地,結果拖到路上便斷了氣。有一次,我們奉命去抬埋一個天亮前就已經硬在床上的死者,鄰床的一個病人還向我們講了死者臨終前的一些情況,而當我們將那死者抬出去埋了回來,向我們講死者情況的那個病人又成了死者。
勞教人員們,一個個就這樣帶著想吃上一餐飽飯的渴望,帶著對自己父母高堂和妻室兒女的想念,帶著許多想講而未及講出來的話走了……
三、扭曲人性,磨泯良知,讓勞教員變成馴化的狗
嚴重飢餓勝似惡魔,它形影不離地纏繞著嚴重飢餓的人們,其中的不幸者,終於慢慢地從意志上被摧垮,從肉體上被消亡。然而,在這座人間地獄裡,比嚴重飢餓更為殘酷,更為惡毒的是,勞教當局採取各種扭曲人性、磨泯良知的手段,來迫使勞教人員們箕豆相煎。在「與人鬥其樂無窮」的魔咒蠱惑下,在他們的欺騙、唆使和逼迫下,人們的理性與良知消磨漸盡,完全失去自決與平衡的能力。管教當局用「爭取早日摘掉帽子」、「爭取早日回到黨的懷抱」等甜言蜜語,誘使一個個勞教員,去搶啃他們丟出來的一塊塊骨頭,讓他們為這一塊塊「骨頭」去撕人,咬人,啃人,直至鮮血淋漓……關於這方面的事例,可以說不勝枚舉,考慮到本文已經過長,這裡僅以勞教所的最高權力者——教導員兼所長劉發奎相關的事為例,願讀者由此窺見一斑:劉發奎是來自公安系統的幹部,這位劉大人表面看溫文爾雅,道貌岸然,一派正人君子形象,但其內心之卑劣與骯髒,令人髮指。正當全國人民都在餓肚子的時候,這位大人卻在勞教所裡養尊處優。他每天吃飽喝足後,背著手到處轉悠,一雙色迷兮兮的眼睛,常常盯住那些女勞教員。一對眼珠子,總是在那幾個有幾分姿色的女勞教員的臉蛋或乳房上滾來滾去。其中有幾個更漂亮點的,早已成為他一心獵取的目標。
這位大人為達其目的,慣常採取一手軟一手硬的辦法。一手軟:偷偷摸摸,偽裝進行,以求經常解饞;一手硬:充分行使他的最高權力,最大限度地造成專政的高壓態勢,即使露了餡,「哪個蟲兒敢出聲!」施其軟的一手時,他常常隱身在通往女廁所的黑暗角落,在供女勞教員沖澡的屋後高處,偷看女人禁區。每天夜裡,當勞累了一天的這些女人熟睡之後,他總要藉口查夜而進入女勞教員宿舍去偷飽眼福。為掩人耳目,一走進宿舍他都要輕輕喊上一聲:「蓋好被子,小心著涼」。其用意是表明他這位大人是堂而皇之查夜來的,即使有人醒著,也不會喊叫起來。一聲過後,他便輕腳輕手地走到他心中要「關愛」的對象床前,用手將這人的被子輕輕地提起來,捏亮手電筒筒,如飢似渴地將那只穿著內衣內褲的女人軀體看了又看,如果此時被他「關愛」的這人醒來,他就裝作替她蓋被子模樣,口中又小聲重複那句話:「蓋好被子,小心著涼。」假若這人一直熟睡,那他就要看個夠,久久不肯離開。有一次,他拿著一件領口有所磨損的襯衣、瞄準縫紉室的人下班正準備離開時,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對他一心想「關愛」的女勞教員余××說:「我明早要出差,這襯衣領子爛了,你加幾分鐘的班替我補補。」余××雖已猜到了劉的意圖,但作為勞教員又怎敢違抗,心想:等他真正動手了,我就拿起剪刀自衛並大聲喊叫起來,反正周圍都是人。正當余把已經放倒的縫紉機頭抬起,準備開始補衣服時,另一位同在一起搞縫紉的、年齡比她大許多的女勞教員周棣,因已將此事看在眼裡,推故又返回縫紉室。周逕直去到自己的縫紉機前,邊打開縫紉機邊自言自語道:「我還有點活計,也需要加加班」,說完便各自幹起活來。直到余將劉的衣裳領子補好交給了劉,周都還在「加班」,這才使這位大人喪失了動手的機會(出自信任,余、週二人曾就以上情況偷偷找我商量過今後的應對方案)。
而劉發奎最愛施展的顯然是硬的一手。來自公安的他,深知「權力」與「專政」所造成的高壓態勢是威力無比、無所不能的。所以他總是在努力捕捉那些所謂「不服管教」、「反改造」、「思想反動」、「對黨不滿」乃至「破壞生產」、「現行反革命」等等藉口,結合社會上正在開展的各類運動,利用對勞教人員特定的「交心」、「三查」以及一季度一次的「查評運動」,來迫使勞教人員「認罪悔改」、「向黨交心」、「向黨靠攏」,從而掀起一次又一次的「箕豆相煎」高潮。肖××的最後被逮捕「法辦」、以及前述「一些人隨心所欲地拳打腳踢她、捆綁吊打她、將她懸空吊起蕩鞦韆」之類慘劇的發生,都是這位劉大人及其一夥所導演的。本來,肖××被逼瘋時,這位教導員兼所長的劉發奎並未到任,對此他完全不需承擔任何法律和道義上的責任。但是,由於這位大人認為對瘋人肖××更可以隨心所欲,完全可以用來作為他發動勞教人員進行打擊的靶子,藉以迫使勞教員們變成一條條馴化的狗。同時,也可確保他那不可告人的目的如願以償。
有一定生活閱歷的、來自石屏二中教師崗位的周棣,早將此人看破,為著同命運的姐妹們的安全,她總想找個合適的機會,給這位大人一個必要的忠告,但願他能有所收斂,同時也向患難姐妹提個醒。好心的周棣終於抓住這樣一個機會:借這位大人深入到婦女分隊宿舍聽取勞教人員的學習發言時,她在發言中說道:「所領導、特別是劉教導員對我們勞教人員非常關心,有時夜深了還要到宿舍來查夜,耽心有人夜間不蓋好被子涼著,婦女們對此非常感激。但我們有些年輕姑娘,睡覺時最不願讓男人看見,她們認為被男人看見自己的裸體是最不好的事情。所以,為不辜負領導的一片好心,希望到女宿舍查夜的事,最好由婦女分隊長去做。」聽了周的發言,這位大人一股怒火湧上心頭,但又不便發作,只見他那鬼臉憋得一陣紅,一陣白。過後,他愈想愈感到不可容忍,再想到縫紉室的好事就是被這個周棣所打脫,他更認為勞教分子周某敢於太歲頭上動土,不給予收拾,豈不有辱手中權力!正當他苦思冥想之際,當晚另一個女勞教員的發言忽然進入他的思緒,於是轉怒為喜,決心要抓住這一「積極因素」。
原來,人性已被扭曲、良知已被磨泯的女勞教員楊×,當晚從劉那一陣紅、一陣白的臉上,充分看出了這位大人心中難以遏制的憤怒,當即接著周棣的發言說道:「我認為到女宿舍查夜的事該由誰去做,那是管教幹部的事情,作為勞教人員無權過問。對所領導無微不至的關心,有的人不思報答,反而妄加議論,這明明是不安好心。」楊的這一討好,果真靈驗,她從此便得到了劉大人的份外垂青。劉大人也從楊後來的不少「檢舉揭發」中,獲取了許多可以收拾周棣的口實——周棣的丈夫葉廷瓚,也是石屏二中的教師,在整風反右中夫妻雙雙遭難,雙雙被送進了紅河州勞教所。
這時,她們身邊還帶著一個幼小的孩子。夫妻倆雖被處理到一個勞教所勞教,但各在一個隊,平時很難見面,撫養幼兒的擔子,完全落在了周棣的身上。為了這個孩子,周有時難免會有所耽擱,再加丈夫葉廷瓚又患上了嚴重的水腫病,被送到所部急救病房治療,周棣也曾抽時間跑去看望過。對諸如此類的事情,楊×總要當做周棣消極怠工而加油添醋地拿去向劉大人報告。周棣也因此挨過多次的批判、鬥爭。怎奈,不幸並未到此結束,更大的悲慘還在後頭:不久,周棣的丈夫葉廷瓚也因嚴重水腫病而死於非命。雙雙受過高等教育、情投意合的一對恩愛夫妻,就因那殺人毋需屠刀的「陽謀」而雙雙罹難,雙雙來到紅河州勞教所受盡摧殘、折磨。如今,沉冤莫白,又棒打鴛鴦,丈夫丟下妻子、孩子走了,周棣自是無法忍住悲傷而號啕痛哭。再看著在一旁哭爹叫娘的孩子,周棣更是哭得死去活來。
面對這一撕心裂肺的慘景,不少勞教員都抱以無限的同情,有的還流下了傷感的眼淚。可是已經被馴化成狗的楊×竟喪盡天良,跑去向劉謊報說:「周棣借哭她丈夫而大罵共產黨」。這下,劉終於找到置周於死地的機會,他立即差人來把我叫去,向我佈置:「從今天晚上開始,每天晚上都要對現行反革命分子進行鬥爭,一定要把這個反動透頂、敢於大罵共產黨的反革命分子周棣揭深、批透、斗臭!」天哪!天理何在?正義何在?人性何在?丈夫死了,妻子豈有不哭之理?可教導員兼所長的指示,我又怎敢不執行?不幸,這時我正被指派為包括縫紉、鐵木工、種菜養豬以及炊事班在內的所部雜務組組長,我能置之不理嗎?但我又怎可不守住做人的起碼底線?幸好,雜務組還有幾位平常可以交心、也深深恨透了那個揚×的難友,經偷偷商量、共同努力,總算能在批鬥中給周棣提供了一些幫助,並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住那條狗還想進一步咬人、撕人的瘋狂,也有效地喚醒了一些難友的糊塗。然而,周棣畢竟還是在精神上、肉體上受到了極大的摧殘。我與雜務組的幾位難友,也未逃脫劉大人的火眼金睛,讓我們在「同情、包庇現行反革命分子周棣」的罪名下(其中,我本人又多了「兩面派」這樣一條)被批鬥了幾場後,通通調出雜務組,去幹那懲罰性的重勞動,並交給當局正在努力馴化的另一些狗去繼續撕咬……
四、痛定思痛話「勞教」
勞動教養制度是1957年的「整風反右」運動「大獲全勝」後,為了懲治大量的「右派份子」和「其他壞分子」,才於1957年8月1日,經第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78次會議批准,國務院公開發布《關於勞動教養問題的決定》之後匆匆建立的。「勞動教養所」這一非政非法、非警非民的專政機關,也是為了同一個目的而在全國各地倉促組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十七條規定:「禁止非法拘禁和以其他方法非法剝奪或者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第三十八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禁止用任何方法對公民進行侮辱、誹謗和誣告陷害。」而《關於勞動教養問題的決定》及各地勞教所的所作所為,完全是違反憲法的,純粹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產物,是為構建「哪個蟲兒敢作聲」的毛氏一言堂服務的。既然如此,「打傘和尚」賦予各地勞教所的特殊使命也就可想而知了。而紅河州勞教所所發生的一切,無一不是忠實履行這一特殊使命的結果。也就是說,無論心靈上、精神上的摧殘折磨也罷,意志上的摧垮、肉體上的消滅也罷,還是人性之被扭曲,良知之被磨泯,都是偉大「陽謀」的繼續和延伸,是懲治「右派份子」及「其他壞分子」的系統工程。試想:崇尚獨立思考,追求言論自由,敢於想表達就表達等等障礙不清除,皇權專制的一統天下何以建成?因此,一個個勞動教養所,能不成為一座座人間地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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