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網路圖片)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秋的京城,黃葉滿地,空氣清冽。
王府井大街錫拉胡同西頭路北的一座大宅院裡,年過半百的王懿榮,正來回踱著步子。近日身染瘧疾,病情時好時壞,四處求治未果,讓他略微有些焦躁。
一片甲骨驚天下
這日,一位友人探得個深諳藥性的老中醫,尋去開了劑藥方。懿榮平素略通醫道,發現藥方中一味「龍骨」,尋常未見,且只有宣武門外菜市口的鶴年堂(一說達仁堂)藥鋪才有此藥。
待家人將藥抓回來,打開藥包查看,本為金石學家,精研銅器銘文之學的王懿榮發現,這些「龍骨」原來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骨片,有的骨片上有許多非常規律的符號,很像古代文字,但其字體又非籀非篆。他翻看再三,摩挲良久,一時難解。
為一探究竟,他派人趕到鶴年堂,選了文字較鮮明的全部買下。並許諾,再得了有字的龍骨,將以每片二兩銀子的高價收購。
話分兩頭,事有湊巧。據其子王崇煥所編《王文敏公年譜》記載,一天,山東濰縣古董商人範維清一干人等,攜帶發現的「龍骨」至京師,遂被藥肆掌櫃引薦到王府。王懿榮視為珍寶,以每板銀二兩如數收購,並讓範氏等人鋪紙研墨,為每人寫了一副對聯或條幅以示感謝。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春,範維清又帶來了八百餘片「龍骨」,其中有一片刻有52個字,王懿榮照例全數購下。後又有叫趙執齋的古董商攜來數百片,片片有字,王懿榮亦全數購下。於是古董商知道此骨可以賺錢,紛紛攜之登門,時不多久,王懿榮已收「龍骨」達一千五百餘片。據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所載:「依據不同記載,王氏一共買過三批甲骨。第一次,己亥年秋,範估以十二版甲骨售於王氏,每版銀二兩。此據範估1914年所言。第二次,庚子一九零零年春,範估又以八百片售於王氏,其中據說有一片是全甲的上半,刻五十二個字。」《鐵雲藏龜·自序》雲:「庚子歲有范姓客挾百餘片走京師,福山王文敏公懿榮見之狂喜,以厚留之。」還是出自這本書,記載了第三次:「後有濰縣趙君執齋得數百片,亦售文敏。」劉鄂自序中提到王氏兩次收購甲骨,皆在庚子那年。
接下來,王懿榮對「龍骨」進行了反覆推敲、排比、拼合,深厚的金石功底讓他很快瞭解到這些「龍骨」是龜甲和獸骨,上面的符號是用刀刻上的文字,裂紋則是高溫灼燒所致。「細為考訂,始知為商代卜骨,至其文字,則確在篆籀之前。」最後,懿榮確認這些甲骨上所刻的符號確屬一種文字,是我們祖先創造的早期的、而且是早於篆籀的文字,即是早於先秦時代青銅器上的文字。這一發現使王懿榮驚喜不已,一掃連日疾病的陰霾。
不久,一個聲音從京城傳開來:中國最古老的文字發現啦!這位令人尊敬的國子監祭酒府上,從此常常高朋滿座。一塊塊精心整理過的龜板、獸骨在京師學界名流們手上傳來傳去,人們屏住呼吸,摩挲著3000多年前的「神」物。
王懿榮不滿足於此,決定追根溯源,最終發現甲骨產自河南彰德府安陽縣小商屯。原來,小商屯的村民們經常在種地時掘得這些刻有明顯「符號」的骨頭,他們發現這種骨頭有止血作用,治療外傷療傚尤佳,因此便收集起來賣到藥店,並猜想這是古代龍的骨頭,因而稱之為「龍骨」。千百年來,被吃掉的「龍骨」不知有多少。
甲骨文繼而殷墟的發現,轟動了整個世界。無論是坊間流傳的因病偶得甲骨,還是年譜記載範氏送至,何者為實,已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王懿榮不僅第一個發現、鑒識、收藏了甲骨文,而且也是第一個將其時代斷為商代,使蒙塵三千多年的甲骨文字免於湮沒,更避免了「人吞商史」的鬧劇。
修得錦心慧眼 方識披圖殘甲
經後來的研究證實,王懿榮對甲骨文字最初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平心而論,甲骨文的發現,與其說是王懿榮冥冥之中的運氣,毋寧說是他一生寸積銖累的個人修為使然。
王懿榮,字正儒,一字廉生,生於清道光二十五年農曆六月初八。祖父王兆琛,為經魁、二甲進士、翰林院編修,官至山西巡撫。父親王祖源,拔貢,歷任兵部主事、員外郎、四川成都知府、四川按察使,為著名金石學家和收藏家。
光緒五年,王懿榮中舉,次年連捷二甲第17名進士。朝考一等第三名,入翰林院選庶吉士。散館授翰林院編修。歷任翰林院侍講、河南鄉試主考、翰林院侍讀並署南書房行走,旋又補漢日講起居注官,任國子監祭酒。
發現甲骨文時,懿榮年55歲。早在他未中進士前,受其父親影響,酷愛研究金石文字學。凡書籍、字畫、三代以來的銅器、印章、泉貨、殘石、片瓦無不收集珍藏。鑑賞之餘,爬羅剔抉,鉤稽年代,補經史,搜先達所未聞,通前賢所未解,多有創見。
其「好古成痴」,有書墨之癖,正如他在一首自嘲詩中所言:廿年冷臣意蕭然,好古成魔力最堅。隆福寺歸誇客夜,海王村暖典衣天。從來養志方為孝,自古傾家不在錢。墨癖書淫是吾病,旁人休笑余癲癲。
近代金石學家吳士鑒在《王文敏公遺集序》中說:「鑒別宋元舊槧,考釋商周彞器,得公一言,引為定論。」在王懿榮發現甲骨文之前,他已著有金石文字方面著作,如《漢石存目》、《南北朝存石目》、《福山金石殘稿》、《古泉精拓本》、《石渠瓦齋藏瓦》等共計30餘種。並與翁同龢、盛昱、張之洞、孫毓文、劉鶚等人討論金石文字之學通信達500餘封。並此時,王懿榮已三任國子監祭酒,時稱「太學師」。《清史稿·王懿榮傳》中說:「既迴翔三館,綿歷十年,中朝言學者,自吳縣、常熟外,惟公風采隱然,負時重望。」又曰,「懿榮泛涉書,嗜金石,潘祖蔭、翁同龢並稱其學。」
以身殉國 甲骨散而不失
光緒二十六年,即王懿榮發現甲骨文後不到一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文武大臣人心惶惶,慈禧太后則收拾行裝,決定西狩。名義上是打獵,實則逃跑。雖然要跑,也得找個人抵擋一陣。慌亂中,一介書生王懿榮被任命為京師團練大臣。臨危受命,他不得不放下正在研究的甲骨文,仰天長嘆:「此天與我以死所也!」
8月14日,八國聯軍攻開了東便門,北京已是一片混亂,王懿榮在團練局指揮部分團勇作最後的抵抗。下午城破時,他又組織團勇「以巷為戰,拒不投降」,無絲毫懼色。當得知慈禧太后攜光緒帝已逃出北京城時,他寫下了絕命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於止知其所止,此為近之。」字體沉穩剛健,無一絲氣弱。寫罷,將筆一擲,「吞金二錢不絕,復仰藥仍不絕」,遂率夫人謝雲鶴、兒媳張允淑投井壯烈殉國。
王懿榮殉國後,其收藏的甲骨也隨之流散各地。
王氏第一批甲骨的收藏,極為嚴秘,個中消息可見於王國維的記述中。《二三十年中國新發明之學問》上說:「初出土後,濰縣估人得其數片,以售之福山王文敏懿榮。文敏秘其事,一時所出,先後皆歸之。」
王懿榮於己亥秋與庚子秋之間所購藏甲骨,最後分散至三處。一處歸於劉鶚者1085片;另贈與天津新學書院25片(大多數為帶骨臼牛胛骨,只有一片甲的上端),王氏家中保留未出售部分其數不詳。
1990年,王懿榮研究會會長呂偉達拜訪了王懿榮嫡孫女王福重。王福重說,1942年,其先母瀋蘊芬彌留之際特囑,生活再苦,也不能將甲骨售出,必須留給二胞弟王福埏,以繼承先人遺志。後來王福埏在抗日勝利後,直接由成都去美國,因此甲骨一直保存在王福重手裡。
上世紀60年代初,王福重從歷史博物館展覽看到國家器重甲骨,經反覆考慮先祖遺志與先母遺命,決定將剩下的四百餘塊甲骨上繳給國家,一方面不致於流失,另一方面會有更多的專家學者研究它,使先祖未完成的使命得以完成,對於殷商時代歷史文物會有更多的發現。
1985年,王福埏回國探親時,對此事深表贊同。1990年10月,山東福山王懿榮紀念館聯繫王福重,將兩片甲骨藏於王懿榮紀念館內。另還有王福重妹妹王福莊收藏的100片及王家親戚方豪曾借2片,現均收藏於美國,及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藏32片。
今天甲骨學科的輝煌百年,溯其源頭,皆因王懿榮對甲骨文的敏感把握、收藏和研究。正如在紀念王懿榮發現甲骨文100週年時有人指出的那樣:「發現甲骨文,肯定了商代的存在和年代,是中國古代史研究的重大突破。王懿榮是公認第一位發現人,本世紀初歷史學家對商代研究,概基於此,成為今天的夏商周斷代工程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