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8月,彭德懷收到專案組正式傳達的中發(1971)57號文件,要求繼續批林彪。當晚,彭德懷向看守人員說出了一番在今天聽來都石破天驚的言論:打電話給周總理,我相信他是革命的。這樣把林彪殺了我有意見,他死我不同意。叫周恩來總理來親自參加這個審查。請打電話給周恩來總理、董副主席,叫他們來親自審我,我不活了!
林彪墜機現場(網路圖片)
高冷君在《低格週刊》發表文章講了一件關於「九·一三」事件後發生的事:
「九·一三」事件這個名詞,如今年輕人已不甚知曉。1971年9月13日,發生了中共國史上最為驚心動魄、神秘詭譎的一件大事——全國二號人物林彪駕機出逃,摔死在蒙古大漠。寫進黨章裡的接班人一夜之間成了反革命,百姓們震驚不已,高層將帥們卻反應各不相同。從他們的或拍手稱快、或直言質疑、或老淚縱橫中,我們又能看到些什麼亮點呢?
歡樂的大多數
和發生在這個國度上的所有大事一樣,中央對於「九·一三」事件公布也採取了「內外有別、有步驟」的逐級傳達方式。據目前可查閱的史料所載,國內最先知道這一事件的高層領導,是時任外交部長姬鵬飛。
當中國駐蒙古大使的手抄特急電報送至外交部時,姬鵬飛的反應可以用四個字形容:驚喜交集。他用異常的語調將電文念成一首短詩,是為「機毀人亡,絕妙下場」,隨即通報已經五十多個小時沒合眼的周恩來。對於周恩來的反應,各種回憶錄中流傳著許多繪聲繪色的傳說,什麼先大喜後大哭,含淚說你不懂云云。但幾乎每一個版本中,都記載了總理的第一反應是拍手大笑:
好!好!摔死了,摔死了!
接下來的情節就是周恩來親自稟告毛澤東,至於毛的反應本文就不引述了。我們要重點說的是在9月14日上午,被周恩來的一紙急令喊來人民大會堂議事的黨政軍要員們。這些人的反應就很有趣了。
最普遍的情緒當然是歡慶,其中最開心的群體莫過於林彪曾經的軍界同僚們。聽說林彪摔死,將軍們沉寂了片刻,隨後爆發出巨大的歡騰。只見久經考驗的「老總」們像慶祝一場勝利似的,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朱德的大嗓門:
老天爺有眼!老天爺有眼!
另一位脾氣不小的老總陳毅此時正臥病在三〇一醫院,雖然未能在第一時間分享這種快樂,但得知消息後同樣欣喜若狂,甚至在病榻上高舉茅台酒,歡呼勝利。我們來看看親眼目睹這一幕的駐法大使黃鎮是如何描述胖帥之喜的:
我永遠忘不了老總臉上突現的紅光,和那細瞇的眼睛裡一半含著輕蔑,一半含著微笑。
要知道胖帥此時已是病入膏肓(四個月後就去見馬克思了),但在不久之後批判林彪的大會上,他硬是帶著癌症之身義憤填膺地連續做了幾個小時的「揭林報告」,把四五十年前南昌起義時的陳穀子爛芝麻都拎出來鞭了一番屍,足見恨之深責之切。
與胖帥心情相似的還有羅瑞卿。不但高興得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覺,還一口氣寫了13萬字揭發林彪罪行的材料。這還不夠解恨,又在《答友人》詩中極盡怨毒地罵道:
林賊蛇蠍心,蔽空猶烏雲。篡權之狠毒,遠超狗彘行。
從將軍們的「幸災樂禍」來看,對林彪簡直是誅心之恨。可說起來,這三位和林彪都是併肩戰鬥幾十年的老友——朱陳二位老總從井岡山起就是林的上級,特別是朱老總堪稱林的伯樂,而羅瑞卿一直是林最信賴的部下。可惜,半輩子的親密合作被一場運動催化成不共戴天之仇,彼此恨不得早日下地獄。如今害人精終於身敗名裂,受難者們怎能不額手相慶、興高采烈呢。
不同於將軍們的復仇快感,還有一部分朝中大員,雖然沒受過林彪集團的直接迫害,也對此拍手稱快。譬如前面說過的那位「出口成詩」的外交部長姬鵬飛,其實他手下還有兩個同樣「才思敏捷」的大將——外交部副部長喬冠華和辦公廳主任符浩。
這倆的級別低一些,14號晚上才得到消息,當下俱懷逸興壯思飛,直接在外交部大院裡開了一瓶茅台開懷暢飲。喝著喝著,符浩情不自禁地吟出了唐朝詩人盧綸的《出塞曲》: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喬冠華聽後意上心來,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述舊不如編新,我把這首詩略加改動,且看如何?」於是朗聲念道:
月黑雁飛高,林彪夜遁逃。無需輕騎逐,大火自焚燒!
這四句詩想來喬老爺自己是很滿意的,因為之後此詩不脛而走,瘋傳京城高幹圈。就連郭沫若大才子也對此讚不絕口,還欣然命筆,將這四句詩揮毫寫成條幅,饋贈眾多好友,逢人就誇喬老爺改得好。由此可見,當時大多數領導名流對於林彪之死的態度,都是幸災樂禍的。
清醒的少數
所謂「清醒」,其實指的是一部分沒有過度歡慶的人。之所以不盲目歡慶,是因為他們從事件裡看到了比旁人更多的東西。這裡集中說兩個知名度最高的人——鄧小平和葉劍英。
先說葉劍英。說起來,葉帥是最早得知消息的「老靈通」之一,13日當晚周恩來得到報信後,當即就指定了葉帥作為林彪事件善後和戰備事項的負責人。
大家若是對紅史稍有瞭解,就會知道葉劍英是黨內為數不多的著名「聰明人」,雙Q和政治經驗完爆其他九大元帥,直追周恩來。葉帥對於林彪事件的反應,集中體現在他在事發後不久寫下的《斥林彪》一詩中:
鐵鳥南飛叛未成,廬山終古顯威靈。倉皇北竄埋沙磧,地下應慚漢李陵。
說來葉帥倒底是黨內數一數二的詩家,區區二十八個字中,至少包含了三層意思。第一,批判林彪「叛黨叛國」罪行,跟中央統一口徑統一立場;第二,用含蓄的手筆讚揚了毛澤東,同時表明自己的忠心;第三,用李陵降匈奴的典故反襯林彪之貳心,高瞻遠矚又不失舊體詩的古雅凝煉。其作品深度與個人韜略完美匹配,遠不是什麼「林賊蛇蠍心」之類的大髒話能比的。
然而,這首詩雖然高明,卻沒有完全反映出葉帥對林彪之死的真實態度。欲知真相如何,請看接下來這段經典對話——
在討論林彪死訊的政治局會議後,張春橋拿來一瓶茅台與諸人碰杯(本文第三次出現茅台了),一向鋒芒不露的葉帥對此頗為不滿,直言「這並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姚文元反問:「難道這不是好事嗎?」葉帥提高嗓門回應道:
是好事,也是醜事。一個黨中央副主席、中央軍委副主席、國防部長叛國逃跑,在國內國外將產生什麼影響?
事實證明,葉帥的焦慮完全有理,林副主席的「叛黨叛國、自取滅亡」極大衝擊了當時中國人民的心靈。葉帥作為一個成熟政治家,的確比同僚更善於觀察形勢,看得更深更遠。
還有一個看得遠的是鄧小平。鄧小平算是文革裡最倒霉的幾個人之一,早早兒就被拉下馬踩上一萬隻腳了。「九一三事件」發生時,他正在江西鄉下一個拖拉機廠裡勞改。勞改犯的知情權是當然不能跟朝中大員們相提並論了,鄧小平得知林彪死訊時已經是兩個多月後的事兒。
當時,小平夫婦和全廠80多名工人一起收聽中央文件,因為監視人在場,鄧小平全程一聲沒吭。回家之後,夫人特意倒了一小杯酒,鄧小平接過酒杯,只說了一句話:
林彪不死,天理難容!
鄧小平的感慨雖然惜墨如金,接下來的行動卻勢如風雷。雖然遠在千里之外,鄧小平卻敏銳地聞到了中南海畔的氣候變化,於是他接連給毛澤東和中央寫了兩封長信,大談到自己對林彪的看法,一方面堅決擁護中央對於林彪反黨集團的決議,一方面揭發批判了林彪過去幾十年內的各種反革命陰謀詭計。
這兩封信的結果和後來的歷史,活在今天的你我都很清楚了。可以說,林彪的死事實上給鄧小平的政治生涯帶來了轉機。而懂得把握機會的小平,在對於林彪的評價上也並非只顧發泄私憤,而是寄託了更長遠的政治策略。林彪死後不到一年,鄧小平已重拾中央的橄欖枝,在井岡山下鄉視察時,他是這麼和當地的老紅軍說的:
林彪這個人不能說沒本事,就是偽君子,利用毛主席抬高自己。
悲傷的異數
在說這個類別之前,先要說林彪的訃告,其實那根本不能叫做訃告,正式名稱是《關於林彪叛國出逃的通知》:
中共中央正式通知:林彪於1971年9月13日倉皇出逃,狼狽投敵,叛黨叛國,自取滅亡。
從這份一錘定音的最高指示,和接下來轟轟烈烈的「批林」運動中,可以看出當時的輿論走向,就是要把對於國家現狀的所有憤怒統統撒在死去的林彪身上。一時間,林彪被妖魔化到萬劫不復的境地,戰爭年代的一切功績亦化為烏有,他的死儼然成為中國歷史的一大幸事。不少利益相關者,更是爭著搶著在這件「幸事」中添磚加瓦。
但有一個人沒有這麼做,你們也猜到了,就是彭德懷。彭作為比小平更慘、更倒霉的牛鬼蛇神,直到「批林」運動開始後才得知林彪的死訊,而得知的方式是專案組直接把筆遞到他面前,讓其揭發交代林彪反黨的各種問題。
對此,身在縲紲的彭是這樣回應的:
不要著急。四五十年的事,一下子想不起來,要慢慢地回憶回憶。
腦子受了刺激、思想總感到不痛快。(1972.1.8)
他們要我寫林彪和高崗的材料,我不清楚。(1972.6.9)
其實彭老總的記性好著呢,同樣是在獄中,他在沒有任何參考資料情況下寫了《我的自述》,遍敘數十年間大小人生事。這裡之所以「不清楚」,多少是有些物傷其類,所以「思想總感到不痛快」,不願落井下石。彭老總應該也還惦念著當年廬山上,當自己也被眾人落井下石時,反而是林彪為他洗清了一樁幾十年的黑鍋。
於是彭老總的材料磨磨唧唧寫了半年多,直到1972年8月,他再次收到專案組正式傳達的中發(1971)57號文件,要求繼續批林。當晚,彭老總向看守人員說出了一番在今天聽來都石破天驚的言論:
打電話給周總理,我相信他是革命的。這樣把林彪殺了我有意見,他死我不同意。叫周恩來總理來親自參加這個審查。請打電話給周恩來總理、董副主席,叫他們來親自審我,我不活了!
這段話收錄於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主編的《彭德懷年譜》,其真實性無需置疑。說實話,當時(直到今天)覺得林彪死得不清不楚的都大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