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5年07月23日訊】阿安扎西活佛在虛構中死去了。
據西方媒體報導,出家前俗名阿安扎西的丹增德勒仁波切,因心臟病發作,猝死於成都的「川東監獄」。成都位於「川西平原」,我是地道成都人,我曉得成都不會有「川東監獄」。況且我是阿安扎西活佛的先後獄友,1992年冬天,我從重慶嘉陵江南岸的彈子石監獄,乘囚車顛簸三百多公里,才抵達這兒;十餘年後,才輪到活佛進去。川東監獄位於大巴山深處的大竹縣,正式名稱叫「四川省第三監獄」,對外代號叫「101信箱」。1970年代後期,毛澤東的欽點囚徒胡風,就在這兒瘋掉,據說文革中,他耐不住飢餓,偷吃刷牆報的稀漿糊,而被同監犯人揍昏過去,醒來時,竟獨自站在雨中,望著天上說:「毛主席,我沒反對你呀。」而同一時期,毛澤東接見過的十來位四川造反派組織頭頭,因頑固擁戴毛澤東的老婆,也被一網打盡。我入獄時,他們中還剩最後一位沒出獄,我與眾犯閑扯1989天安門大屠殺時,這傢伙竟拍掌稱快:「好好好,鄧小平這次,總算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來了。」
書歸正傳。西方新聞中虛構了一個位於川西的、成都的「川東監獄」。成都與川東監獄的距離,至少800公里;而阿安扎西活佛的家鄉,西藏康區的理塘縣——海拔四千米左右,為全球位置最高的縣城——與川東監獄的距離,至少1600公里——這種漫長而凶殘的距離,令活佛之死,在他出發的那一刻,就已注定。就如前蘇聯斯大林時代,眾多家住莫斯科和彼得堡的囚徒,被判定流放西伯利亞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拋屍長年冰封的異鄉。20世紀偉大的俄語詩人曼德爾斯塔姆就凍死在距離家鄉萬里之遙的遠東海參崴集中營,靠近中國的黑龍江。
已遺忘多年,或者,已多年不提這段往事了,活佛之死卻猛然激活瀕死的記憶。首先閃入腦海的,是「天府廣場爆炸案」,2002年4月,成都所有的報紙、電視、廣播,都連篇累牘地渲染。有一天,《成都商報》美編老汪約我在天府廣場左側喝茶,挺隨意地指點著中心位置的毛澤東塑像底座,說爆炸案就發生在那個地方。我說:手榴彈嗎?老汪說:自製炸藥。我說:這個康區文盲牧民洛讓鄧珠挺勇敢啊!老汪說那炸藥威力,相當於幾個爆竹吧,有幾個瞻仰領袖的受驚遊客擦破了皮,醫學鑑定為輕微傷。當時凶犯撒了幾大把藏獨傳單,趁亂跑掉,十幾個小時之後抓到了,連夜審訊,供出不僅密藏大量槍支彈藥,還密謀在成都、理塘、康定製造連環爆炸案。我頓腳驚呼:這不是一恐怖集團麼?老汪乜我一眼說:就兩人,一主謀一真凶。你不看新聞?我們報社天天開會,通過馬拉松一般的學習討論,大夥兒都充分(也必須)認識到,這是達賴集團分裂祖國的步驟之一。我說:沒搞錯吧?老汪說:省委書記周永康親自牽頭,還親自視察作案現場,咋會錯?據真凶洛讓鄧珠招供,他受老家雅江縣奧托寺阿安扎西活佛的遙控指揮,而阿安扎西活佛——不,藏區所有的反動活佛,都受印度達蘭薩拉達賴喇嘛的遙控指揮。我說:相隔好幾百公里,怎麼個遙控法?老汪說:洛讓鄧珠的經費和炸藥均由活佛提供,出發前,兩人圍著地圖預謀,紅筆勾勒爆炸地點,而後就電話聯絡;而達賴喇嘛又和阿安扎西電話聯絡。我忍不住大笑:不愧文人嘛,超一流的虛構小說。老汪卻一臉嚴肅:一點沒虛構,這是我們報社全體員工刻苦學習中央文件達成的共識。
春去夏至,秋盡冬來,大約厚毛衣上身時節,洛讓鄧珠被判死刑,阿安扎西被判死緩,罪名是爆炸罪和煽動分裂國家罪。洛讓鄧珠不服,但不上訴,並在法庭上高呼「阿安扎西活佛萬歲」,此後還設法從牢房帶出翻供的錄音,而阿安扎西活佛決定上訴。
隆冬至,成都盆地雨夾雪。我父親逝世不久,北京好友王力雄來訪,行蹤詭秘。我心領神會,將他安插在武侯祠附近的四川省農業廳宿舍,神鬼不覺。後來知道,王力雄在四處奔走呼號,為他的藏族妻子唯色所崇敬的活佛尋求「司法公正」。他起草了致全國人大、最高法院、四川省法院的《關於阿安扎西、洛讓鄧珠死刑案的建議書》,內中指出:「阿安扎西八十年代在印度被認證為阿登彭措活佛的轉世,法名為丹增德勒,在康區南部的藏族群眾中享有很高威望,也是海外藏人十分關注的人士。目前,當地群眾和海外各界對案件的判決提出的疑問有:一是爆炸恐怖活動與佛教的不殺生原則和達賴喇嘛的非暴力路線相悖,不應該是熱心公益、善名遠播的一位藏傳佛教活佛所為;二是阿安扎西被捕前與當地政府、警方有過數次矛盾糾葛,兩次出走,導致當地群眾上萬人聯名派代表到北京告狀;三是在法院審理之前,甘孜州已經開展‘揭批阿安扎西為首的犯罪團夥’運動,有先定罪後審判之嫌;四是如果說阿安扎西是首犯,洛讓鄧珠受其指使,對洛讓鄧珠的量刑更重不合法理。
「我們認為,產生猜疑的根由主要是審判過程的不透明,人們無法聽到當事人為自己所做的辯護,也無法對案情進行追問和獨立調查。這種黑箱運作是我國司法獲得社會公信的主要障礙。針對這個具體案件,除了需要保證司法公正、維護憲法、履行聯合國國際人權公約以外,還涉及到在我國特殊敏感的民族問題和已成為國際關注焦點的西藏問題。如果一個受到當地藏族百姓廣泛愛戴的僧侶被不透明的審判判刑,即使他真的有罪,也會被說成是漢政府對藏民族的迫害,埋下未來導致民族衝突的隱患,成為國際指責的把柄,也為正在恢復中的中央政府與達賴喇嘛的對話增添干擾。
「尤其是,此案具有不可挽回的性質,人命關天,一旦洛讓鄧珠被執行死刑,就無法再使其復活。同時,所有那些未得到澄清的猜疑也會隨死人不能說話而變成永遠的猜疑,給漢藏關係加上一筆無法償付的新債。
「因此,保證上訴審理過程的透明、公正是至關重要的——是消除各方對此案的猜疑,避免此案傷及漢藏民族關係的最後一個機會。為此我們建議,在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對此案進行上訴審理的過程中,除了嚴格遵循法律,充分保證被審判者的權利以外,還應該針對此案的特殊情況,採取以下三點措施:
「1、由我們作為獨立民間人士,為阿安扎西和洛讓鄧珠二人聘請四川省以外的獨立辯護律師;2、允許國內外媒體充分採訪案件的上訴審理過程,以及參與審理的有關部門和人員;3、邀請海外藏人的代表現場觀察上訴審理的整個過程……」
二十四名漢族知識份子在這份公開發表的文件上簽名,包括劉曉波、浦志強、冉雲飛、徐曉和我。三天後的黎明,6點多鐘,我家電話鈴淒厲地響起,足足響了五分鐘!我從被窩內彈起,衝出臥室,才察覺赤條條的,又退回來穿褲子。接著擂門聲響起了,與電話鈴交迭震盪,我從貓眼窺見被放大的拳頭和腦袋,拉開門,八個警察如怒潮,洶湧席捲進來。
接著是掘地三尺的搜查,抱走了計算機、書信和許多禁書。我還被勒令立正脫帽,如獄中囚徒一般拍照,並在《搜查證》和《傳喚證》上簽字。當然,王力雄起草的《建議書》是主要罪證。我被挾持至幾公里遠的撫琴路派出所,圍繞「企圖替阿安扎西翻案的違法活動」,被審訊至次日傍晚,方精疲力竭回到翻天覆地的家。致電王力雄,他十分生氣:「起訴他們!」
我問:「事已至此,你還繼續嗎?」
他說:「當然繼續!張思之已答應做活佛的辯護律師。手續已辦妥,經過與四川省高院和甘孜州地方多次交涉,行程也定了。」
我內心一熱,當時七十多歲的張思之是中國司法界元老,曾經是林彪、四人幫反黨集團案的辯護律師,有他出面,或許能扭轉乾坤?
後來張思之在海外發表了受理此案的《被阻始末》。他受被告阿安扎西叔父的書面委託,並通過相關部門審核,辯護人資格確認無疑,方才攜助手分析案情,列出八項重大疑點。接著與四川省高院二審法官熱線聯絡,敲定了去成都調閱案卷的日期,以及探見關押在甘孜州看守所的阿安扎西的日期。12月30日上午,已整裝待發的張思之,遭遇風雲突變,他寫道:「記得1996年8月1日,起草辦理魏京生案的《斷想》,非常無奈地寫了八個大字:‘天不難測,訟事難測。’六年過去,我依然停步不前,沒有長進。某些訟事,依然‘難測’!
「上午9時,情勢陡變。王法官打來電話,劈頭問(助手)會更:你們北京律師簽署的委託書,是不是12月18號?委託書上的日期明明白白,問得莫名其妙。接著法官交‘底’說——阿安扎西先你們一日,17號,就自己委託了兩個律師。他的律師已經做了大量的工作,並已向法院提交了書面辯護意見。法律規定辯護人不能超過兩個,本人的委託又先於親屬委託,你們不能再繼續作辯護律師了。
「蹊蹺的是:6天以來,他與我們頻頻聯繫,從何時高院閱卷、如何乘車去甘孜會見,直至從哪裡聘請藏語翻譯,在各個主要環節上都有指導性的意見,一時讓我十分感動。難道這是在作弄律師?或者,是在練習‘演戲’?前兩天還說是否開庭尚未決定,怎麼一下子會有律師交上書面辯詞呢?案卷不是已在二審合議庭手上麼?他何時看的呢?能說這是‘活見鬼’麼?」
黑幕就這樣徐徐籠罩。又過了半個多月,洛讓鄧珠被處決,阿安扎西活佛被囚車連夜送至1600公里之外的川東監獄服刑,至此杳無音訊。海外人權組織的呼籲,成千上萬康區藏人的祈禱、抗議和上訪,均無濟於事。「一切都將過去,」我在給王力雄的信中寫道,「明早醒來又會怎樣呢?阿安扎西活佛還會留在人們記憶中麼?孟子曰:‘苛政猛於虎’,米蘭∙昆德拉在《笑忘錄》裡說:‘孟加拉國大屠殺的血流,很快衝淡了蘇聯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記憶,阿連德的遇刺又掩蓋了孟加拉國國的呻吟,西奈沙漠之戰則使人們忘記阿連德,柬埔寨大屠殺又使人們忘記西奈沙漠,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是的,之後又發生了許多事,地球就是為發生許多事而轉動的,比如2009年以來的146起藏人自焚,誰能完整敘述每起自焚的經過?如果不是阿安扎西活佛死得蹊蹺,跟他的爆炸案一樣,遺下種種謎團;如果不是虛構了「成都川東監獄」的西方媒體大量報導,我已將他忘得一乾二淨。我甚至忘了活佛的監獄就是我的監獄,裡面主要生產各類車輛配件,犯人們凌晨四點就得起床,列隊出工,去車間開爐,用一股股鮮艷刺目的鐵水,往沙盤模型裡澆注。車間內沙塵飛揚,一米之遙,犯人們也辨不清彼此,每日勞作下來,每人都嘎嘎嘎咳出幾十口黑痰。這兒的職業病是硅肺,也就是佈滿粉塵的肺。六四政治犯蒲勇十年刑滿釋放不久,就不幸死於晚期肺癌。那麼阿安扎西活佛,從高地到低地,從陽光普照的寺廟到不見天日的地獄,終於挺過漫長的十三年,卻難逃一劫。
幾天前他活著,他妹妹請求探監,被拒絕;幾天後他死了,他妹妹請求領回屍體,帶回藏地,完成古老經書中記載的儀軌,也被拒絕。風塵僕僕的親屬們被特許進入監區訣別,他妹妹在換冥衣時發現,活佛的嘴唇和指甲烏黑,似有中毒症狀。可一切都晚了——不晚也徒勞了,荷槍實彈的武警在四周遊弋,幾位藏僧開始用鄉音吟誦渡亡經——四大皆空,人生本來就是虛構,雖然,「活佛在虛構中死去」是事實。
強權與時間合謀,將再次磨滅這一事實嗎?我不知道。所以寫了上述文字。
2015年7月15-19日,於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