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5年07月05日訊】(一)美國傳教士Arthur Henderson Smith(中文名明恩浦)1872年來到中國,在中國生活了五十多年,寫過一本有名的書:《中國人氣質》(Chinese Characteristics),做過一件有名的事:勸老羅斯福總統把庚子賠款退還給中國,作為資助留美學生的獎學金。用這筆錢興辦的留美預備學校於1911年成立,叫清華學堂,後來改為清華學校,再後來又改的名字大家就都知道了。這筆錢數額豐沛,給教授開出的工資遠高於國內其他教育機構,於是重賞之下勇夫(或曰名師、大師)沓至,一舉奠定清華在中國的地位。看清華這樣瘋狂納士,別的大學也不好示弱。所以民國時期大學教授的工資普遍遠遠高於社會平均水準,一流教授月薪動輒數百大洋,這樣畸形繁榮的知識份子市場原來是美國退還的庚子賠款炒作所致,其中有一筆賬得算到明恩浦牧師頭上。
按下清華不表,先說《中國人氣質》。書中寫到「1877–1878年那次令人恐怖的大飢荒,幾百萬數不清的人們遭受的痛苦,讓目擊者久久無法忘懷。」這說的是「丁戊奇荒」。從1876年開始,中國北方大片土地連續兩年罕見大旱,也連續兩年顆粒無收,大約一億人口受災,據統計大約有九百萬到一千三百萬人餓死,是中國古代史上最嚴重的一次飢荒。這裡貼幾張當時蘇州桃花塢為宣傳賑災出版的木刻畫冊《河南奇荒鐵淚圖》中的幾張。所謂「鐵淚」,就是其狀之慘,便是鐵看了也會掉淚。
「餓殍載途,爭相臠割」。一具死屍匍匐在地,二人舉刀分食其皮(皮和骨頭之間已經沒有肉)。樹葉和樹皮都已經被吃光。
「道路孤兒,黑夜誘殺」。幾個孤兒縮在野外,一個被誘去屠殺煮食。
「婦女就鬻,生還絕望」。一家的妻子和另一家的女兒被賣掉。為何「生還絕望」?看下一幅。
「持錢贖命,已受宰烹」。拿錢來贖回妻子女兒時,發現已經成了買主的盤中餐了。
看到飢荒的悲慘情景,明恩浦牧師發現他不能理解「為什麼這些無家可歸、飢餓絕望的難民,寧可在被洪水摧毀的地區流浪,也不團結起來,向地方官要求救助。」自然,這是西方人的思維。西方人的觀點是政府是服務於人民(或為人民服務)的機構,這是從希臘和羅馬那裡就流傳下來的傳統。明牧師和世界新霸主美帝國的老羅斯福總統之間是遊說者和被遊說者的關係。兩個人都站在地上,沒有誰比誰矮半截。中國人之間是一些騎在另一些脖子上的關係,而且是好多層疊起來的金字塔,最奇的是不管是哪一層的被騎者都顯得很安穩,並無呲牙咧嘴不堪壓迫之狀。打個數學上的比方,美國人之間的關係是平面上的,或二維的,中國人之間的關係則又多了垂直方向的一維。二維世界中的簡單動物當然理解不了三維世界的奧妙。
「當我們反覆地、執拗地詢問中國人,在大飢荒時為什麼不採取那樣的行動呢?‘不敢!’我們得到的答案始終是這個詞。如果我們說,一個人與其餓死,還不如起來造反被殺死,管它正義與否呢。回答仍是同一個詞:‘不敢,不敢。’」
(二)看到這裡,有幾個感想:
1。已經左右是個死,找官府還是「不敢」。人們身上的那根筋從小就被抽去了。這抽筋手術的成功率和一次治癒率遙遙領先於世界水平,比四大發明更該是我族的驕傲。
2。這清末的讓鐵人掉淚的情景讓我想起在楊繼繩《墓碑》中記錄的情景。兩次飢荒相距八十多年,情景卻何其相似。兩次飢荒掃蕩之處都是千萬量級的人餓死,卻都沒有引發任何重大社會動盪,也何其相似。中華民族的傳統五千年來代代傳承,一點沒有走樣。照這樣預計,將來中國再發生這麼大的天災或人禍,該是還會見到同樣的一幕。這聽起來讓人心寒,也讓人熱切夢想我族該是在進步,所以這樣的事說不定就雖然空前卻絕了後。現在的我族跟這兩次飢荒時的我族相比,物質擁有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但在哪些人格氣質方面真有天翻地覆的進步,明恩浦牧師的書有百分之幾的內容嚴重過時,我對此樂觀不起來。一個證據是《鐵淚圖》中人物那淒惶的神態,跟今天在中國街頭乞丐的淒惶神態還是一模一樣。他們不僅筋被抽了,脊樑骨也被打折了。我不得不佩服晚清桃花塢藝術家的功力,給後代丈量我族的進化刻下了一個絕佳的原點坐標。
3。最悲慘的是最弱勢的群體 –婦女和兒童。受災者寧肯餓死也不敢挑戰比他們強勢的官府,只敢欺負比他們弱小的人群,包括孤兒,包括自己的至親骨肉。騎在他們脖子上的人殘忍,他們自己也一樣殘忍。《中國人氣質》中有跟《鐵淚圖》類似的記載:「早幾年,很多災區,婦女兒童就像牲口一樣公開買賣,唯一的區別就是前者不用牽到集市上去。1878年的大災荒幾乎席捲了整個東三省,並向南蔓延,當時出現了一種由婦女和姑娘推拉的車輛,這些婦女和姑娘就是被賣往中部省份的。因為那裡的一些地方很難雇到馬車,於是就全部由新買來的女人拉車,到轉賣他們的地方去。」
4。這「不敢」二字何其耳熟。在我的老家,長輩跟晚輩說不能做某某事(比如,不能在外邊亂說話)時,便現出驚恐的表情,道:「可不敢在外邊到處亂說呀!」我便是在父母經常現出的驚恐表情中長大的。常在驚恐之中,自己便被悄悄抽了筋而不覺得,直到多年以後已是身在萬里之外時才突然覺察到這種生活狀態的荒謬。從我自己覺察被抽筋之難來看,我相信筋被抽掉而到死都不會察覺到的人是絕大多數。後來看電視裡的古裝戲,一句總聽到的台詞是「小的/下官/奴才不敢!」喊得底氣十足,是真心實意的不敢。
(三)對於這「不敢」,明恩浦的分析是:「一是他們是最講究實際的民族,憑著一種本能,他們感覺到這麼做是徒勞的,因此,他們不可能進一步聯合起來;二是他們有本事無限地忍下去,這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正是因為忍,在中國可以看到最悲慘的景象:成千上萬的人,能夠輕易地奪取富人裝不下的糧食,但是人們都不那麼做,偏偏讓自己默默地餓死。」
這段話用上了一大堆概念,可見美國來的明牧師理解中國問題的吃力,所以值得拆開來討論。首先是我們這「最講究實際的民族」。這該給明牧師印象很深,因為他從小受的教育是「人不能只靠麵包活著」,而絕大多數的中國人分明是只靠麵包活著的。當然,給中國人展示麵包以外的一些東西也正是支持明牧師在中國傳教五十年的動力。
其次,為什麼飢民「感覺到這麼做是徒勞的」。這是因為同情心在中國是個不常見得到的東西。鐵人見了飢民會掉淚,但官府不會。官府眼裡的老百姓是擠奶和割肉的對象,也是懷疑和防範的對象,但不是同情的對象,所以到官府鬧事是沒有好果子吃的。默默忍下去,倒或許還有揀條命回來的希望。並且飢民自己也沒有同情心:能賣掉老婆孩子換飯吃,知道老婆孩子可能就會成了別人碗裡的飯。他們的詞典裡本沒有同情心這個詞。沒人有同情他們,他們也就無路可走,只能看著自己慢慢滅亡。
再往下看,「不可能進一步聯合起來」說到了點子上。因為中國人普遍缺乏同情心,所以願意放下自己利益而為大家做事的人極少。偶爾出來那麼幾個,也不能被從沒見過同情心的大家理解,於是被孤立、然後打掉。想起新老兩個例子。老的是魯迅的《藥》:「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牢頭)是去盤盤底細的,他(被捕的革命者夏瑜)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麼?紅眼睛原知道他家裡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這麼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痒,便給他兩個嘴巴!」新的是最近《華夏文摘》上方倚戈這篇文章《霧霾- -源自中國人的內心》:「。。。相當多的人並不關注柴靜片子的積極意義,也不去思考自己應該為消除霧霾做點什麼。人們更關注的是柴靜的背景,柴靜的動機,關注柴靜為什麼去美國生孩子,關注柴靜女兒的腫瘤是由霧霾還是抽煙導致的。。。人們看不到柴靜的責任感和勇氣,更極少有人反思自己。極少有人這樣反思——如果我們自已也像柴靜一樣負起一點社會責任,付出我們自己的勇氣,霧霾還會發生麼?」新老兩篇文章相距正好百年,給百年來中國人氣質人格並無多少進步再補上一個證據。
中國是自私為大氣候的社會,但其中也一定有一些不那麼自私、願意為大家做事的人,也就是魯迅說的「埋頭苦幹的人,拚命硬幹的人,為民請命的人,捨身求法的人。」在丁戊奇荒中的一個例子就是救助災民最力的一批江南士紳望族。《河南奇荒鐵淚圖》便是當時蘇州著名慈善家謝家福組織刻制。但他們的救助活動只能是小心翼翼,甘居支流,處處注意保全官府的面子,雖然當時的官府對外腐敗無能、對內視百姓為草芥。
這還算是好的。八十多年後,在中國那次更大的飢荒中,連民間救助的影子都沒見到。從這裡來看,晚清時中國人的高貴氣比當代還要多一點。
所謂中央集權,便是不允許有除了他們定下的秩序之外的別的秩序,所以中國的現有秩序最有動力做的事就是鼓勵自私、打擊願意為大家做事的人,因為為大家做事就意味著建立不一樣的秩序。《中國人氣質》中記載:「一些節欲者團體的集會,比如有名的三星會,會遭到地方政府的禁止。雖然它只不過是想禁止鴉片、煙和酒,攪散衙門裡貪得無厭的「虎狼」的筵宴,並不是企圖謀反。但官方不這麼認為,而認定為他們是要謀反了。」衙門裡貪得無厭的筵宴、認民間組織為謀反–聽起來好耳熟呀。
這也就解釋了中國社會的自私傳統如何能不走樣地代代傳下去:它是維穩的重要精神支柱,最為官府所樂見、鼓勵、賞給茁壯成長的機會。錢理群說現在的清華北大培養的都是「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因為只有這樣的人和培養這樣人的大學才是讓官府放心的。「精緻」二字用得好:清華北大出產的標準產品們外觀看起來國際一流,可是把裝潢揭去,裡頭的瓤跟《鐵淚圖》中被打折脊樑骨的飢民一模一樣。
對了,此精緻利己的清華就是彼庚子賠款的清華,彼大師摩肩接踵的清華就是此「禁止傳播西方價值觀念」的清華。明牧師百年前給老天朝悄悄拉開了個小傷口,百年後被新天朝悄悄癒合了。這就是中華文明的強勁生命力。
最後,明牧師眼裡的中國人「有本事無限地忍下去」,是舉世無雙的抽筋手術的結果。飢民接受自己的命運只是個表面現象,在更深層發生的事是他們早已接受了世界的這種運行秩序:自己餓成這樣、怕成這樣,是因為世界本來就該是這樣。所以即使知道自己馬上是命去黃泉,也不會後悔在前幾天還能走得動的時候沒到衙門口要救濟。他們說「不敢」時底氣十足,沒有任何羞愧或覺得不夠爺們的意思。
(四)飢民對騎他們脖子者的這種敬畏讓我想起基督徒對神的敬畏。兩種敬畏應該沒有本質的區別。不同之處是兩個神的「神格」不同。基督徒敬畏的神是「愛世人」的溫暖的神,飢民敬畏的騎他們脖子者是沒有愛、沒有同情心的冷酷的神。因為基督徒的神是溫暖的,基督徒們是神的真心實意的追隨者,比如在落後不堪的中國傳教五十四年的明恩浦牧師。因為中國飢民的神是冷酷的,他們對這神並沒有敬,只有畏,或「不敢」,所以臉上常現出一副魯迅說的「家畜性」。飢民寧肯餓死也不敢去找官府,因為家畜無論如何也不會生出自己跟主人平等的想法。
不過如果平素把他們踩在腳底下的大人物一旦落難,他們就突然來了勁,當起了老大,就像農民在土改中、造反派在文革中一樣,壓抑了半輩子的殘忍獸性終於有了發作的機會。獸性發作完畢,乖乖接著當新主人的家畜。
神是冷酷的,世界是冷酷的;別人的自私天經地義,所以不會有人同情我;我的自私天經地義,所以我沒有義務同情別人。這就是五千年來中國人民的基本世界觀,是我族的不去教堂、寺廟和道觀的宗教。中國人這宗教我想就是理解明恩浦牧師難以理解的景象的鑰匙。一個人的宗教一經形成,便難得改變,因為人的一生很短,難得遇上一兩次聞道的機會,就算聞到了也沒多少人有聽得異己之見的容量。一個國家的宗教一經形成也難得改變。我們今天的貪腐、有毒食品、霧霾、污染、富人紛紛逃離,都是這冷酷加自私的宗教的效果。有權者自私,便貪腐。農民自私,便種出釀出有毒食品。大家所有人一起自私,便造出霧霾污染。大家所有人一起起來毀壞了大家所有人的生存環境,有能力逃離的便紛紛逃離。
多數人已經徹底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他們是中華博大精深文明的驕傲傳承者。不過總會有少數人覺得這樣的生活-比如這每日的「不敢」-有點不正常,因為這樣的活法其實不就是家畜的活法。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要活下來,但這樣活著又有何意思。
如果不滿這種生活,可以做的事是把這「意思」二字加入決策的公式裡。所謂敢或不敢,必是在十字路口處,將可能失掉的現實利益和得到的「意思」兩者權衡的結果:如果更看重所得的意思,便為敢;如果恐懼感佔了上風,便為不敢。中國人是現實的民族,現實利益重於一切,所以一切權衡都是恐懼感佔了上風。但公式里加入了「意思」時,人會發現原來很多時候冒險是賺錢的買賣。冒險不是非要做掉腦袋的事。所有偏離家畜生活軌道的事都需要冒險。開始了小打小鬧的冒險,勇氣和安全感便多起來,小時候被人抽掉的那根筋便慢慢長回來。
明恩浦牧師的同胞埃列諾。羅斯福說:「每天都要做一件讓你害怕的事(Do one thing every day that scares you)。」冒險成功,收穫愉悅和自信;失敗了,也長一點智慧。每次冒點險,人失掉的是自己給自己套上的鎖鏈,得到的是開始長回來的那根筋。這樣的生活就是有點意思的生活了。
看看清末的《鐵淚圖》和《中國人氣質》,再看看當代培養「精緻的利己主義者」的精緻學府,中國人這短短一百年來見證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和幾千萬人頭落地,人格氣質卻卻還是當年的老樣子,並且還丟了本來就不多的一點高貴氣。一邊止不住地絕望,一邊也明白這是我想太多了,都是小時候聽多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樣的虛假口號,信以為了真。要想給別人施舍,自己得先有錢;要想給別人的生活增加點意思,自己的生活得先很有意思。中國是太大,歷史是太悠久,是又臭又硬,但是一個人管不了那麼高遠的事。人只能為自己短短和小小的一生負責。能察覺到「不敢」的不正常,能開始做幾件讓自己害怕的事,過上一種有筋的生活,就此生不枉了。如果不必騎在別人脖子上也能活出點意思,由此解放出一些同胞的頸椎,那就是我能給我們偉大殘忍的民族拿出的最好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