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著名詩人王維,字「摩詰」,生於公元701年。其高祖王儒賢至王維這一代,均為朝廷命官。其父官終汾州司馬,其母崔氏,亦為博陵以禮法相尚的大家。王維全家都崇信佛教,素食戒殺。他的母親崔氏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在王維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佛修行,並依止一代高僧大照普寂禪師三十多年,一生「褐衣蔬食,持戒安禪,樂住山林,志求寂靜。」
清•李瀛《王維》
王維事母至孝,據《舊唐書•王維傳》載:「事母崔氏以孝聞,……居母喪,柴毀骨立,殆不勝喪。」多次出現在王維詩歌中的幽靜美麗的藍田輞川別業,就是他為方便母親學佛修行而購置營建的。
唐•王維《輞川圖》
他的名「維」與字「摩詰」,正是出自一部著名的佛經《維摩詰所說經》。此經中的主人翁維摩詰居士,是一位修證非常高的在家大菩薩。維摩詰智慧超群,博學多才,辯才無礙,德行高妙,出生尊貴而不染世塵,常以其智慧善巧方便游化世間,是一位理想的大乘菩薩道行者,深得釋迦牟尼佛和智慧第一的文殊師利菩薩的讚嘆。王維如此取名字的原因,也是為了表示對這位在家大菩薩的敬慕和效學之心。
王維曾在禪宗南宗高僧道光禪師座下受學禪宗頓悟之旨十年,後來又拜禪宗六祖慧能大師的高足荷澤神會禪師為師。據《神會語錄》載,王維曾求教神會大師修養心性和求解脫之事,與神會大師語經數日,反覆參究,深服其旨,讚嘆神會大師修證境界不可思議。後來王維受神會大師之囑作《六祖能禪師碑銘》,全文充溢著對六祖慧能大師的崇仰之情:「大師至性淳一,天姿貞素。百福成相,眾妙會心。經行宴息,皆在正受。談笑語言,曾無戲論。故能五天重跡,百越稽首。」「世之至人,有證於此,得無漏不盡漏,度有為非無為者,其惟我曹溪禪師乎!」
清•王時敏仿王維《江山雪霽圖軸》
王維不但深諳佛理,而且堅持比較嚴格和正統的佛教實修,道德品質很高貴潔靜。如他的早年詩作《春日上方即事》:
好讀高僧傳,時看辟谷方。
鳩形將刻仗,龜殼用支床。
柳色青山映,梨花夕鳥藏。
北窗桃李下,閑坐但焚香。
隱居之時,他常與一些志趣相投的高僧和居士一起探討佛法和共同禪修,如詩《山中寄諸弟妹》云:
山中多法侶,禪誦自為群。
城郭遙相望,唯應見白雲。
詩《藍田山石門精舍》云:
落日山水好,漾舟信歸風。
玩奇不覺遠,因以緣源窮。
遙愛雲木秀,初疑路不同。
安知清流轉,偶與前山通。
舍舟理輕策,果然愜所適。
老僧四五人,逍遙蔭松柏。
朝梵林未曙,夜禪山更寂。
道心及牧童,世事問樵客。
暝宿長林下,焚香臥瑤席。
澗芳襲人衣,山月映石壁。
再尋畏迷誤,明發更登歷。
笑謝桃源人,花紅復來覿。
他對佛教超脫世染和勵節苦行的精神深表敬仰並身體力行。如詩《與蘇盧二員外期遊方丈寺而蘇不至因有是作》云:
共仰頭陀行,能忘世諦情。
回看雙鳳闕,相去一牛鳴。
法向空林說,心隨寶地平。
手巾花氎淨,香帔稻畦成。
聞道邀同舍,相期宿化城。
安知不來往,翻得似無生。
詩《投道一師蘭若宿》:
一公棲太白,高頂出雲煙。
梵流諸壑遍,花雨一峰偏。
跡為無心隱,名因立教傳。
鳥來還語法,客去更安禪。
晝涉松露盡,暮投蘭若邊。
洞房隱深竹,清夜聞遙泉。
向是雲霞裡,今成枕席前。
豈唯留暫宿,服事將窮年。
等等。
王維很喜歡清淨,且終生素食。如其詩所云:「吾生好清淨,蔬食去情塵。」(《戲贈張五弟諲三首(時在常樂東園,走筆成)》)「誓從斷葷血,不復嬰世網。」(《謁璿上人(並序)》)「愛染日已薄,禪寂日已固。」(《偶然作》)王維大約三十歲的時候,他的妻子就過世了,沒有子嗣,王維也沒有再結婚:「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摒絕塵累。」(見《新唐書》)這在當官的往往三妻四妾的封建社會是非常難得的。
他晚年的時候,更是潛心於佛教修持。雖官至尚書右丞的高位,仍然過的是一種半官半隱,身在家而心出家的清修生活:「晚年長齋,不衣文采……在京師,日飯十數名僧,以玄談為樂。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 (見《舊唐書》)他還曾上表給皇帝,願把自己鍾愛的輞川山莊施作佛寺,供一些高僧「精勤禪誦,齋戒住持」。同時也為亡母廣積福德,以表孝道。他喜行慈善之道,有利濟蒼生之志,多次賙濟窮苦,佈施粥飯。王維臨終之時,正念分明,從容而逝:「臨終之際,以縉在鳳翔,忽索筆作別縉書。又與平生親故作別書數幅,多敦勵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舍筆而絕。」 (見《新唐書》)可見他平素修持的功力深厚,過於常人。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王維長年的禪修和素食,也使他自己身心欣悅潤澤:「我家南山下,動息自遺身。入鳥不相亂,見獸皆相親。雲霞成伴侶,虛白侍衣巾。」 「青苔石上淨,細草松下軟。窗外鳥聲閑,階前虎心善。」 (《戲贈張五弟諲三首(時在常樂東園,走筆成)》)「繞籬生野蕨,空館發山櫻。香飯青菰米,佳蔬綠芋羹。誓陪清梵末,端坐學無生。」(《游化感寺》)「軟草承趺坐,長松響梵聲。空居法雲外,觀世得無生。」(《登辨覺寺》)。
王維的名詩《過香積寺》: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禪製毒龍。
詩人去深山懷抱中的香積寺參訪。山間的石徑幽靜無人,只有詩人在閑適地走向寺院。路旁的古木蒼翠遒勁,參天蔽日,杳遠的群山深處隱隱傳來的古寺鐘聲,在山林間縈繞迴盪;香積寺還在數里之外雲霧繚繞的山峰之上。澗壑中的清溪泉水縈繞曲折,在山石間清泠作響,落日的余暉映照在青松上,更增其蒼鬱清涼。身心清淨愉悅的詩人彷彿已融入了山間的美景。日暮時分,終於到達了香積寺。詩人在此寂靜禪修,制服自己內心的貪嗔痴三毒,心境的安詳寧靜就如同寺前澄澈明淨的碧潭。
王維詩《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白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詩人中年時頗為喜歡禪修之道,晚年時就在終南山隱居修行。興致來的時候,他常會獨自在山野間悠閑地游賞美景。恬淡清淨的詩人,以其慧心靈性,常能領悟到風光旖旎的大自然的無窮機趣。不知不覺間,詩人來到了流水的盡頭,於是隨緣安坐,欣賞峰壑間正在飄浮升起的白雲。偶然遇見了一位隱修於林間的高士,則談笑風,樂而忘返。全篇洋溢著隨緣任運、自由灑脫、無憂無慮的禪悅之樂,其中「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一句,與《金剛經》中所言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有妙契之處,為深蘊禪理的千古佳句。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王維有很多詩歌雖通篇未明顯提及佛理,但全詩盈溢著禪意。大自然的花開花落,松風明月,幽谷鳥鳴,溪澗清流……在多才多藝、靈氣炳煥的詩人筆下,是那麼生機盎然而又空靈靜謐,於悠然忘機之際,顯現出一派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禪悅之境。如詩《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在寂靜無人的山裡,芙蓉花在枝頭紛紛綻花吐蕊,如爛漫的紅霞一般艷麗。寂靜的山澗裡杳無人跡,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來欣賞它們的生命存在和美麗。它們仍是那麼自然自在地靜靜開放,又默默地凋落,來之於自然,又回歸自然,沒有怒放的欣喜,也沒有凋零的悲哀,一切隨緣任運。這也正是詩人清寂自在的禪心的寫照。明朝人胡應麟讚美此詩:「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
王維用自己清淨無染的禪心,靜默觀照大自然的生息變化,在詩中凝煉出一片永恆的靜謐。如詩《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空寂的山林中見不到人的蹤跡,偶爾傳來的人語聲更增添了山間的寂靜。落日的余暉返照在幽深的樹林中,枝葉間夕陽斑駁的光影映落在亙古的青苔上。詩《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南風輕拂、花草盈野的春天的夜晚,身心閑淨的詩人在空寂的山中,靜靜地觀賞悄然飄落的桂花。正當此時,一輪晶瑩皎潔的圓月在深藍的天幕中緩緩地升起。清澈如水的月光彷彿驚動了山澗裡沉睡的小鳥,春山夜月的美麗景色,使鳥兒們也不由得時而婉轉地歌唱讚美。而它們不時的啁啾啼鳴,使寂寂春山更顯靜謐。如《維摩詰經•佛國品》云:「若菩薩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國土淨。」從詩中展現的遠離塵囂的幽靜之境,不難體悟出詩人身心的寧靜與淡泊。
明•項聖謨王維《竹裡館》詩意圖
在清淨的禪者覺悟的心目中,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空山無人,水流花開,都是在演說本來寂靜清明,無生無滅的妙理。詩人以一顆清明自在、隨緣任運的禪心,體味大自然的生命律動和人生景象,禪悅之情常流於字裡行間。如詩《竹裡館》: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詩人獨自坐在幽靜的翠竹林裡,清閑自在地時而彈奏古琴,時而長嘯。竹林深幽,世俗人並不知曉,只有天上那輪清澈皎潔的明月,與我清淨明潔的心靈相知相照。如六言絕句《田園樂•桃紅復含宿雨》:
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
花落家僮未掃,鶯啼山客猶眠。
彩霞一般嬌艷的桃花在春天雨露的滋潤下吐蕾綻放,嫩綠的依依楊柳在清晨的迷濛煙雲中輕輕飄拂;庭院裡的花樹下落英繽紛,家僮尚未打掃;黃鶯在花枝上清麗婉轉地歌唱,而山居的禪者仍在靜靜地安然入眠。詩中生機一片的盈盈春意,更襯托出「客猶眠」的空寂與閑適,和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的和諧與寧靜。
王維用一顆空明清靜的禪心來觀照大千世界,在他優美的詩筆下,大自然是這樣的清淨美妙,一片天機,禪趣洋溢。如絕句《山中》:
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
山中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木蘭柴 》)「野花叢發好,谷鳥一聲幽。」(《過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與裴迪同作) 》)「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颯颯松上雨,潺潺石中流。」「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磴道盤曲四五十里至黃牛嶺見黃花川》)「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漢江臨眺》)「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雲。」(《欹湖》)「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寒食汜上作》)「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青溪》)
天高雲淡的秋天,清淺的山溪裡白石落出,茂密蒼翠的林木中稀疏地點綴著幾處紅葉,山間本來並沒有雨,而山色青翠欲滴,似乎如細雨濕衣般染綠了山中行人的衣裳。叢叢簇簇盛開的野花如繡似錦,布谷鳥不時的鳴啼更增添了山中的幽靜。夕陽將要落山了,天空中飛翔的鳥兒在絢麗的晚霞中追逐著自己的友伴。連綿千里的峰壑中處處古木參天,群山中時時可聽聞杜鵑鳥美妙的歌聲。深山裡飄灑了一夜的濛濛煙雨後,濯枝潤葉的林木叢中彷彿懸掛著百道流泉。月明之夜,如水的月光照拂著蒼翠的松林,清澈的山泉水在澗石上潺潺流動。詩人在碧波瀲灧的湖面泛舟,夾岸落花寂寂,綠柳依依,山鳥鳴啼,回首相望,但見不盡的悠悠青山和峰巒間飄浮的白雲在自如地舒捲。詩人的心是那樣的寂靜和清明,天地萬物任運自然的顯現,在詩人看來無不是在演說著緣起生滅、本自空寂的清淨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