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兵之後,帝堯就商議南巡。大司農、大司徒等留守,老將羿及羲叔隨行。赤將子輿道:「野人放蕩慣了,這幾年拘束在這裡,實在悶得很,請隨帝同行。」帝堯允許。逢蒙亦請同去,羿道:「外面之事,有老夫足以了之,都城重要,這個責任非汝不可,汝宜在此。」逢蒙聽了,很是不快,但亦不敢違拗。到了動身的那一天,正妃散宜氏和帝子考監明一同送帝出宮。原來帝堯依著帝嚳的成法,即位之後不立皇后,散宜氏就是正妃,此外還有三個妃子,以上應后妃四星。
那考監明就是次妃所生,散宜氏及三妃、四紀,此時均尚無所出。考監明今年已八歲了,生得非常聰明活潑,不過身體單弱些。但是,帝堯眼看見閼伯、實瀋兩弟兄,不友不恭到如此地步;又想到帝摯,本來是先帝元子,亦會得如此荒淫,一半固由於氣質之偏,一半亦由於失教所致,所以對於考監明,很注意於教育他。在去年七歲的時候,已經請了名人做他的師傅,有時退朝之後還要查考他的功課。這次將要遠行,少不得切實再訓勉他一番,並限定他幾種功課,等巡守歸來必定要細細查問的。考監明一一答應,帝堯才出宮,與群臣一齊上道,直向南方而行。
到了洛水,早有好幾路諸侯前來迎接,玄元亦在其內。這次卻是驩兜同來,孔壬不到,大約是怕見司衡羿的原故。帝堯看玄元,益發長大了,應對一切著實中禮,人亦沉靜,不免大獎勉了一番。
一日,到了中岳嵩山,大會諸侯,考計政績,有的行賞,有的懲罰,但是懲罰的很是少數。禮畢之後,帝堯與各諸侯隨意閑談,問起草野之中有無隱逸的賢士。伊邑侯道:「臣聽說箕山之下,潁水之陽,有一個賢士姓許、名由,極是有道德的。」帝堯道:「那麼汝何不任用他呢?」伊邑侯道:「臣亦極想請他出來做官,輔佐政治。一則他近幾年來總是遊歷在外,不曾歸來,遇他不到;二則據他的朋友嚴僖說,他決不肯做官,就是請他亦無益的。」帝堯道:「許由這人,朕亦久聞其名,苦於尋他不到,不知道他究在何處?」伊邑侯道:「據他的朋友嚴僖說,他所常去的地方共有八處:一處在帝都相近的藐姑射山上;一處在太行山上,一處在大陸澤西南面的一座什麼山上,臣記不清了;一處在山海東面的中條山上;一處在泰山之南、沂水相近的一座山上;一處在徐州沛澤之中;一處在黟山東麓;一處在漸水旁邊一座虎林山。前幾天臣剛與嚴僖談起,據說這許由去年已到沛澤去了,不知確否。」帝堯聽了,沉吟了一會,說道:「那麼朕暫不南行,先到沛澤去吧。」
當下就轉轅而東,一面飭大隊軍士一直向南,在彭蠡北岸等候。帝堯等過商丘,商丘侯閼伯置酒接風。帝堯問起他火正之事。閼伯將歷來研究的木頭搬了出來,一一試驗,給帝堯等觀看,成績甚佳。帝堯大為稱讚,獎勉了他一番。原來古時取火之法甚為艱難,所以特設火正一官,以為百姓的指導。他那取火的方法是鑽木取火,而各種木頭又因季候而不同。春天應該用榆樹、柳樹的木頭,夏天應該用棗樹、杏樹的木頭,夏季應該用桑樹、柘樹的木頭,秋天應該用柞樹、梢樹的木頭,冬天應該用槐樹、檀樹的木頭。這種取火的木頭,名字叫燧,是上古燧人氏第一個發明的。他的取火,是用鑽子來鑽,至於鑽子鑽了如何就能得到火,又何以四季及夏季木頭都須改過,是否季候換了木頭就失其效力,這種方法及理由現在早已失傳,無人知道了。但是,當時靠它做炊爨活命之原,必定確實有一種道理。商五侯閼伯做了火正之後,能夠如此精細詳考,並且能夠將取火方法畫圖立說分送民間,這亦可謂克盡厥職了。閒話不提。
過了兩日,帝堯等就向沛澤而來。原來那沛澤,是個茫茫大澤,附近多是些漁戶,亦有業農的人。四處一問,不見有許由蹤跡。向南面繞過沛澤,就是彭城之地,那面有些山卻不甚高。細細打聽,果然有一個姓許的,是陽城人,在此地住過幾時,可是現在已到江南去了。帝堯因又尋訪不到,不勝悵悵,只得徑向南方行去。
向東南一望,只見白雲茫茫,千里無際,原來此地已近海濱了。到得淮水南岸,早有陰國侯前來迎接。
帝堯問起他地方情形,陰侯道:「十數年前大風作亂,沿海的島夷亦起來為患,敝國頗受蹂躪。近來早已安靜了,年谷豐熟,百姓亦尚率教。不過此地逼近淮水,前年以來淮水時常氾濫,臣與鄰近諸國盡力捍御,終無效果。去歲來了一個騎鸞鳥的仙人,臣等請他設法消弭這個水患。他說,淮水之中有一個妖怪,修煉將成,早晚就要出來,這種水患就是那妖怪在裡面作祟,沒有方法可治的。臣等苦苦請他降伏妖怪,他說這是天意,不能挽回。此刻他修煉尚未成功,所以雖則為患尚不算厲害,將來著實要厲害呢!淮水上下,千里之內,恐怕民不得安居。直待五十年之後,始有大聖人出來降伏那妖怪,水患方可平息。此刻正在萌芽的時候,‘降怪治水’這四個字,遠談不到呢!臣等又問他:‘天心仁愛,為什麼忽然如此殘暴起來,縱令妖怪荼毒生靈?況且當今聖天子在上,似乎不應該有這個大災,莫非沿淮水一帶的百姓,都有傷天害理之處,足以上干天怒,所以特遣這個妖怪來降罰的嗎?’那仙人道:‘不然不然,這種叫作劫數,是天地的一個大變,隔多少時間,總要有一次,與人事毫無關係。這種劫數,有大有小,時間有長有短。
此次不幸,適值遇到既長且大的劫數,不但淮水上下,千里之內,要受一種大害,恐怕全世界都要受害呢。不過全世界的受害別有原因,與這淮水中之妖怪無關係罷了。’臣等聽了,恐慌之至。恰好今日聖主駕臨,未識有何良策,可以防禦?」帝堯聽了這番話,頗不相信,就問陰侯道:「這騎鸞的仙人是什麼人?何以汝等如此相信他?不要是個有左道邪術的匪類妖言惑眾嗎?」陰侯道:「不是不是,這個仙人叫作洪崖先生,向來住在彭蠡湖南面,的確有道術的,人人皆知。不然臣等雖愚,何至於輕信妖言。」老將羿道:「洪崖仙人,老臣從前在西王母處,彷彿曾經見過的,長長的身材,五綹長鬚,面孔微紅,像個薄醉的樣子,果然騎的是一隻青鸞。假使是他,的確是上界神仙呢。」陰侯忙道:「老將軍說得不差。洪崖仙人的狀貌,果然是如此。」
赤將子輿在旁聽了,哈哈大笑道:「帝知道這洪崖仙人是誰?」帝堯道:「朕不知道。」赤將子輿道:「他就是黃帝軒轅氏時代的伶倫呢。當初黃帝叫他作樂律,他於是就跑到大夏的西面,阮鄃的陰面嶰溪谷裡,選了幾枝大竹劈斷了,每管三寸九分長,吹起來,作為黃鐘之宮,就是律呂之根原。後來又叫他和榮猿兩個人,鑄了十二口鐘,以和五音。他自己又特別製造出一種樂器,就是現在所用的磐。這個人真正多才多藝呢。」帝堯道:「原來就是伶倫先生嗎!他的登仙,是否和先高祖皇考同時的?」赤將子輿道:「他的成仙,著實早呢。他在軒轅氏時代,名目雖是個臣子,實在亦是軒轅帝所交遊各神仙中的一個,不過是個很滑稽,很圓通、不自高聲價而歡喜遊戲人間的一個仙人,所以肯屈居於臣下了。帝知道他此刻約有多少歲?」帝堯道:「朕不知道。」赤將子輿道:「他在黃帝時,已經有二千幾百歲,此刻足足有三千歲了。」帝堯道:「如此看來,洪崖先生真正是仙人了。仙人有預知將來的道力,既然仙人說天意如此,劫運難挽,我們人類又有什麼方法可想呢?
我們人類能力所能夠盡的,不過是修繕堤防,積聚糧食,或者遷移人民,使他們居於高阜之上,如此而已。汝可與鄰近諸國商量,竭力去做吧。人雖則不能勝天,或者亦可以補救於萬一。」陰侯聽了,稽首受命。帝堯隨即與陰侯沿淮水兩岸,察看了一會。但見長流滾滾,有時白浪滔天,聲勢非常洶湧,但亦看不出有什麼妖怪的痕跡,只得罷了。
過了兩日,帝堯到了長江口,原來當時的長江與現在形勢不同,現在江蘇省的蘇、松、常、鎮、太、通、海、淮、揚各歸府屬,以及浙江省的嘉、湖、杭三歸府屬,在上古時候都是大海,並無土地。到帝堯的時候,蘇、常、鎮、淮、揚及嘉、湖等處已有沙洲,漸漸的堆起。這種沙洲,純係是由淮水、長江兩大川上流各高山中所沖刷下來的泥沙,隨水堆積而成,在地理學上叫作沖積層平原。但是當時還未與大陸相連,不過散佈於江淮之口、大海之邊無數的島嶼,星羅棋布,到處相望罷了。所以當時長江出口分作三條:一條叫北江,是長江的正干。它出海的海口在現在揚州、鎮江之間。一條叫中江,從安徽蕪湖縣分出,直衝江蘇高淳縣、溧陽縣、宜興縣,穿過太湖,再經過吳江縣、青浦縣、嘉定縣等處人海。一條叫南江,從安徽貴池縣分出,經過青陽縣、徑縣、寧國縣、廣德縣,到浙江的安吉縣、吳興縣人海。照這種形勢看起來,就是江蘇省的江寧、安徽省的太平、寧國、廣德等處,亦是在長江之口,不過同現在的崇明島一般。那時太湖,雖則已經包圍在無數沙洲之中,形成一個湖泊的形勢,但是港汊紛歧,或大或小,處處通海;而長江的中支又直接穿過去,那江身尤為開闊。
所以海中的波潮,日夕打到太湖之中,湖水的震盪非常之厲害。因此那時候還不叫它太湖,叫它做震澤。這是當時長江下流一帶的形勢了。
且說帝堯到了長江口,但見那些島夷的情形,與中國大不相同。那邊天氣炎熱,這時又是初夏,所以他們個個都是赤身露體,便是女子也是如此,僅僅下身圍著一塊布遮掩遮掩,或者在腰間繫一根帶,用一塊布從後面繞過胯下,在前面臍下繫住,彷彿和嬰孩所用的尿布一般。所有男子,大概如此。再看他們的頭髮,都剪得很短,蓬蓬鬆鬆,披披離離,真是一種野蠻樣子。再看他們的身體更加奇了,有的在腿上,有的在臂上,有的在足上,有的在身上、背上,有的在臉上,都是花紋。那花紋的式樣,有花卉、有葫蘆、有鳥獸,種種不同,而且男女老少,亦人人不同。帝堯問羲叔道:「朕久聞揚州之南,有斷髮文身之俗,今朝方才看到。但不知道他們這種文身,是什麼意思?」羲叔道:「臣曾經考詢過。據說,他們的文身有兩種意思:一種是求美觀,大約越是野蠻人越喜歡花彩,可是他們又沒有製造錦繡的能力,而天氣炎熱,就使有了錦繡亦不適用,但是終日裸體相對,亦覺得很不雅觀,所以想出這個方法來,就在現成的肉體上施以文采,亦可謂惡要好看了。第二種意思是為厭勝。大約南方之人,迷信極深,水居者常防有蛟龍之患,山居者常防有狼虎之傷,以為紋身之後,此種災難才可以免;就使鑽入波濤之中,獨處山谷之內,亦可以有恃無恐了。所以他們紋身的式樣,個個不同,因為他們各人之所謂避忌,亦各各不同的原故。
譬如有些人,據相面的人說是怕虎的,那麼他的身上,就應該刺成如何一種的花紋,才可免於虎患;有些人,據相面的說是怕水的,那麼他的身上,就應該刺成如何一種的花紋,才可免於水患。」帝堯道:「他們這一種厭勝,果有效驗嗎?」
羲叔道:「並不見得。臣在南方多年,對於那種文身之俗,頗加考察,曾經看見一個人,刺了一種避水患的花紋,自以為可以人水而不濡,哪知後來竟溺死了。又有一個塾師,待生徒非常嚴厲。有一生徒的父親,以理想製成一種花紋,刺在他兒子身上,以為可以受塾師之鞭扑而不會痛了。哪知後來受責起來,仍舊是很痛的。此外刺避虎患的花紋,而仍舊為豺虎所傷。
刺避蛟龍的花紋,而仍舊為大魚所吞噬的,尤不計其數。可見全是假造及迷信了。」帝堯道:「那麼他們應該覺悟。」羲叔道:「大凡迷信極深,變成習慣之後,要他覺悟非常煩難。明明他的厭勝不靈,但是他決不肯說厭勝不靈,必定說另外有原故,或者說觸犯了什麼神祇了,或者說他本人犯了什麼大罪惡了。如此種種,就使百端曉諭,舌敝唇焦,亦決不會覺悟的。」大家聽了,不覺都嘆息了一會,即到客館中暫時休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