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圍棋來賭勝負、博金銀,是古已有之。博彩在今天雖為人所不齒,但在客觀上,卻促進了我國古代棋手勇猛善鬥棋風的形成,也使得著名棋手可以周遊天下,交流棋藝,而不用擔心衣食之需。可以說博彩在圍棋發展史上,有過亦有功,功過足相抵。
張大千《謝安圍棋賭墅》
謝安賭郡
世間大凡能分出輸贏的器物,皆可以用來進行賭博。圍棋既有勝負之分,自然也難免俗。春秋、秦漢以來,六博與圍棋並稱「博弈」,可見將圍棋用為賭具源流甚長。六博是靠擲骰子進行賭博的一種盤戲,圍棋既然與之並列,想來還未達到「陽春白雪」之境。不過,圍棋畢竟是一種高級智力遊戲,既使用來賭博,也帶有「落落詞高」的味道,與後世那種擲骰、押寶、推牌九等低級濫賭自不可同日而語。
只要賭博,必有利物,俗謂「賭彩」。利物有貴賤大小,千差萬別,但總可以歸結為「名利」二字。說到名利,情況比較複雜。比如,一位棋手如何才能成為國手呢?他不但需要打敗區邑之間的高手,還需要打敗全國的高手,更主要的是打敗前輩國手。這種激烈的生存競爭完全是一種人生的「賭博」,棋手要將自己的整個生活和前途都押在棋盤的勝負上。只要榮膺國手的稱號,名利也就隨之而來。這是以一生相博的大彩頭。本文要談的名利,專指小彩頭,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實物,下完棋即可兌現,如一筆錢財、一座別墅、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職……等等。
史料記載中,以圍棋賭彩的故事很多,比較著名的有東晉謝安賭墅、南朝羊玄保賭郡、梁武帝賭石、宋朝王安石賭詩,等等。
謝安(320—385年),字安石,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謝安少年時便知名於世,四十餘歲才出山,東晉孝武帝時位至宰相。歷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戰」中,謝安運籌帷幄,大破前秦苻堅,成為戰爭史上以少勝多的範例。而謝安在淝水之戰中下圍棋的故事,更是歷來為人們所稱道。《晉書•謝安傳》載:
時苻堅強盛,疆場多虞,諸將敗退相繼。安遣弟石及兄子玄等應機征討,所在克捷。拜衛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封建昌縣公。堅後率眾,號百萬,次於淮肥,京師震恐。加安征討大都督。玄入問計,安夷然無懼色,答曰「己別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復言,乃令張玄重請。安遂命駕出山墅。親朋畢集,方與玄圍棋賭別墅。安常棋劣於玄,是日玄懼,便為敵手而又不勝。安顧謂其甥羊曇曰:「以墅乞汝。」安遂游涉,至夜乃還,指受將帥,各當其任。玄等既破堅,有驛書至,安方對客圍棋,看書既竟,便攝放床上,了無喜色,棋如故。客問之,徐答云:「小兒輩遂已破賊。」既罷,還內,過戶限,心喜甚,不覺屐齒之折。
從上述記載看,謝安在淝水之戰中至少下過兩盤棋(當然,真正下過的盤數恐不止此數)。謝安的棋原不如謝玄,但是由於謝玄心懷恐懼,猶豫不定,也就輸給了謝安。這就是心理狀態給棋手造成的無形影響。謝玄與謝安的對比,表現出了謝安臨危不懼的悠閑氣度。大戰來臨之際,用下棋來故示從容,其用意並不是說圍棋對戰略戰術有什麼啟迪,而只是表現軍事家的大將風度,要掩蓋自己內心的焦慮與不安,藉以安定軍心和民心。局罷,謝安回頭對其甥羊曇說:「以墅乞汝。」這便是謝安賭郡的由來。
賭彩為生活所需
兩晉之後,大致從宋朝開始,社會上以圍棋賭彩已很普遍,明、清之際則更為盛行,其流風一直延續到民國期間。尤其對於職業棋手來說,賭彩已成為他們生活中的重要內容。下面就乾隆時期的職業棋手,談一談賭彩的問題。
乾隆年間,全國弈風熾昌,強手如林。除範西屏、施定庵外,尚有前輩國手梁魏今、程蘭如。其它如胡肇麟、李步青、藏念宣、趙兩峰、童和衷、陳苑游、周春來、吳來儀、釋貫如、蔣再賓、吳鳳來、黃及侶、鄭漣漪、朱天直、朱天敘等,都是一時俊選。其中雖然有一些家有恆產的士大夫、商賈之類,但大部分人,包括「四大名家」範、施、程、梁在內,都要靠下棋吃飯,即所謂職業棋手。實際上職業棋手絕不僅僅侷限於上述一些名手之中,在全國各地,尤其是大城市中,有許多靠陪人下棋、教棋吃飯的人,出沒於茶館、酒樓,大戶人家、旅遊地點或專設下棋場所如「棋局」之內。因此社會上活動的職業棋手,具體數字雖然無法統計,但數量肯定要比上述名手多得多。
職業棋手如何生活?作為一種職業,他們的生活來源有如下幾項:1、達官富豪的饋贈;2、授徒所收束脩;3、著書刊行所得酬謝;4、下棋賭彩。這裡首先需要排除家有恆產的人,如徐星友、胡肇麟,而是單指以下棋謀衣食的人。
分析上述四種來源,在一般情況下,棋手(主要指國手)在達官富豪家充當清客,時間不會太長,所得饋贈有時數目很大,但並非固定收入。授徒所得束脩及著書所得酬金,數目比較微薄,不足以度日。只有下棋賭彩,數目多寡不拘,可以天天時時進行,因而成為職業棋手的主要生活來源。
今天一說起賭博,無論其形式如何,一概斥為不法行為。但是對於封建時代的棋手來說,下棋賭彩如同市場中買貨付錢一樣,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種賭彩有如下幾類情況,常見的是達官富豪出具彩金,邀請棋手公開比賽,彩金的數目往往非常可觀。國手的身份不同,沒有錢是請不來的。請來之後若無賞金,國手也很難成局,或敷衍一局聊以應景。特別是前輩國手,心中常有持泰保盈之想,凡遇後進,多所顧忌。只有誘之以利,才能使其允諾對局。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國手在彩金的刺激下,無不施展平生絕技,勾心鬥角,使棋局異彩紛呈,觀戰者也可大飽眼福,嘆為觀止。
據史料記載,周嬾予、範西屏的家境原來比較貧寒,但是在他們成名之後,對於金錢渾不當事,出手也很豪放。袁枚說範西屏「弈以外,雖誅以千金,不發一語」,「有所畜,半以施戚裡」。這固然表明西屏為人高尚,但也說明他手頭比較豐裕。由於他的名氣大,有人送他錢,但在更多的情況下,是他下棋賭彩贏來的。胡肇麟與他下棋,往往事先約定:輸一子付一兩銀子。據《清代軼聞》載:
胡肇麟,揚州鹽賈也,好弈。……每對局,負一子輒贐白金一兩。胡弈好浪戰,所謂不大勝則大敗者也,……然遇範、施輒敗,每至數十百子,局竟,則朱提纍纍盈幾案矣。
肇麟與西屏對弈,前後凡30餘年,所輸金錢恐怕不在少數。《清代軼聞》又載:
一日,程(蘭如)與範(西屏)對弈,觀者如堵。程局將敗,大窘,乃使人與範約,賄以五百金,範遂讓程勝半子雲。
……大抵乾、嘉時好弈者多,好名者每賄國弈求對子,國弈利其賄,亦許之。
上述兩種情況,實際都是圍棋賭彩的不同形式,也說明像範西屏這樣的國手,贏錢的途徑非只一端。
千兩之棋
城市之中由於圍棋活動興盛,街肆、茶館、酒樓、廟觀皆設有固定的下棋場所,每天都有職業棋手和愛好者前去下棋,每局棋也必有彩金,俗稱「彩盤」。彩金的數目或按一般規定,或可臨時協商,形式不一而足,但免費對弈的情況應當較少。自然,這裡的彩金數目不大,以一般愛好者願意接受為標準,而天天來這裡的職業棋手就像上班一樣,他們也是好手,但還達不到國手的水平。由於每天能夠接待不少人,所以他們贏的錢也足以養家餬口。其中如棋手之間相互賭彩、棋手與士夫豪紳賭彩,也常見之於各種記載。
這種記載不僅中國有,日本國也有。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曾在1953年專程前往箱根,採訪住在那裡的中國棋士吳清源,每日交談三四個小時,最後輯成了《吳清源棋談》一書。該書中涉及到了乾隆間兩大高手範施對局時,彩盤大小的一些情形。
川端康成:在乾隆時期,(中國)似乎是沒有名人碁所的制度,也沒有御城碁般的棋賽。因此我才請教吳先生,乾隆皇帝是否會下棋或是喜歡觀看對弈。
「不過,貴族或富豪主辦的棋賽,卻有懸賞的獎金。在乾隆初期,黃月天(龍士)獨步天下,沒有人能和他相抗衡。到了後來,則是施定庵(襄夏)與範西屏兩人並立的時代。」吳先生如是說。
「但是不知何故,兩雄之間的對弈局數很少,全部不過十二、三局左右而已。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富豪所舉辦的十局賽,這十局棋被稱為‘千兩之棋’,也就是說一局就相當有一百兩的價值。而當時的一千兩,以今天的價值來看,應該相當有一千萬元吧?此二人就可以說是相當高強的專家棋士,並且一生就是以圍棋為職業而持續地下棋。」
「也就是說,當時中國是有可以靠圍棋為職業維生的棋士了。至於這一千兩的懸賞金,到底是相當於現在的一千萬元還是一億元,我就不得而知了。」
圍棋賭彩雖然具有賭博的性質,但不能簡單予以否定。這種賭彩是社會對於棋手的藝術勞動所支付的酬勞和補償。棋手從事棋藝活動,首先必須穿衣吃飯、養家活口。但在封建社會,國家方面由於種種原因,不能顧及棋手的生活,只能任其自流,自謀生路。棋手在社會勞務市場上出賣自己的勞動,而社會也需要這種勞動,作為報酬的支付方法,即是以彩金的形式出現。棋手所出賣的勞動和其所獲取報酬的方式似乎很奇特,但在當時確實是一種通常的社會現象。
圍棋賭彩有利也有弊。無須說,將圍棋商品化,無疑是對這種藝術的褻瀆。棋手將棋藝作為謀生的手段,勢必阻礙他們對藝術的追求。由於彩金的誘惑,也助長了棋手中間種種不良風氣的蔓延。但從另一個角度考慮,中國傳統的力戰型棋風,未始不與賭彩有一定關係,因為贏得越多,所獲彩金也隨之增加,棋手也自然會向中盤搏殺的方向發展。更為主要的是,賭彩作為一種「工資和獎金」的方式,養活了一代又一代的棋手,使古老的圍棋藝術得以綿延不絕。尤其在清代康熙、乾隆年間,眾多的棋手能夠在社會上安身立命,周遊全國各地,切磋角逐技藝,將我國的圍棋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峰,與社會上盛行的圍棋賭彩,未嘗沒有一定之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