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04月28日訊】我曾經說過:「不要看輕中學教師的意義和價值,更不要低估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師他的生命力量所能達到的高度和潛能」。我說這句話時,心裏想著的,就是先後在東莞中學和深圳中學任教的馬小平老師。近十多年,我有幸在全國範圍結交了一批出色的中小學教師,馬老師以其全球教育眼光,高瞻遠矚,思想深邃,而讓我格外關注。因此,2004年,當我得知馬老師身患癌症時,是極為震驚的。後來聽說他在住院期間,編了一本中學生《人文素養讀本》,出院後就在深圳中學開設專題課,很受學生歡迎。這件事不僅讓我大為感動,而且引發了我的思考:馬老師為什麼要拼將生命的最後一搏,投身於人文素養教育?這背後,有著怎樣的理想、理念和憂患?為此,我專門寫了《一項「和災難賽跑的教育「工程》的文章,作為《人文素養讀本》的序言。此文傳給了病危的馬老師,他的夫人告訴我:他已經無力說話,但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們當時希望馬老師能親眼看到此書的出版,但是,沒有想到,馬老師還是過早地離我們而去了。我們深為沒有及時實現馬老師最後一個心願而悔恨不已。現在,經過近半年的努力,這本凝聚著馬老師全部生命力量的編著終於出版,我們也可以以此告慰馬老師在天之靈了。為提高書的影響力,出版社決定將讀者範圍由中學生擴大到廣大青年;對此,我是理解與贊同的,並且認為也是符合馬老師的心願的:他對中學生教育的關注,歸根結底正是要為整個國民素質的提高奠定基礎。因此,在改寫序言時,我還是保留了原序的基本內容,只是針對新的讀者作了一些補充。
馬老師在本書《寫在前面的話》裡,劈頭提出了一個問題:「什麼是當代中學生最缺乏的?」——這大概是在重病纏身時,更讓他魂靈不安的問題。這一問,卻讓我,以及所有自稱關心中學教育的人們羞愧難言:因為我們早已麻木,不去作這樣的追問了。
其實,這個問題,也是針對每一個國人的:我們生活中所欠缺的,究竟是什麼?
馬老師的回答,更是驚心動魄:我們所培養的人才,並不缺乏知識與技術,「他們有知識,卻沒有是非判斷力;他們有技術,卻沒有良知」,他們患有「人類文明缺乏症,人文素養缺乏症,公民素養缺乏症」。在我們的教育下,很有可能將出現有知識,有技術,但沒有文化,沒有人文關懷和素養的一代人。
患有「人類文明缺乏症,人文素養缺乏症,公民素養缺乏症」的,豈止是中學生?我曾經多次說過,中國經濟的發展,並沒有帶來精神的高揚,卻陷入了物質主義、實利主義、消費主義、虛無主義、犬儒主義的泥坑,造成了精神的危機。而精神危機的集中表現,就是馬老師這裡所說的三大缺乏症。
需要提醒注意的,今天中國並不缺乏關於人類文明、人文素養、公民素養的宣傳、鼓噪,甚至可以說,高談人文素養、公民素養,也成為一種時髦。正是魯迅說的,中國是一個文字的遊戲國,有的人嘴上說的和心裏想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多次談到的「絕對的,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就是如此。所謂「絕對」,是指一己的利益成為他們一切言行的唯一驅動力,為他人、社會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種「投資」;所謂「精緻」,是指他們有很高的智商、教養,所做的一切在表面上都合理、合法,無可挑剔;同時,他們又驚人的世故老成,經常作出「忠誠」的姿態,很懂得配合,表演,最善於利用體制的力量,最大限度地獲取自己的利益,成為既得利益集團的成員,因此,他們要成為接班人,也是順理成章的。而正是這樣的高智商的利己主義者,他們講起「人文精神」卻是頭頭是道,比誰都漂亮。但這對他們來說,不過是炫耀的知識,而正如本書裡的一篇文章所說,「人文知識不是人文素質」,必須讓知識「滲透到他的生活與行為,才能稱之為素養」。這些高能人精的靈魂,已經被權欲和利慾所浸透,知識(包括人文知識)都成為他們獲取權力和利益的工具和手段。而我們現行的人才培養、評價、選拔機制,是極容易,並且已經源源不斷地將這樣的懂得配合和表演的「尖子」選作接班人了。這是真正要危害社會,影響國家、民族的未來的。
問題的癥結,正是在我們當下的教育,不僅是學校教育,更是社會教育。馬老師在本書裡,特地編選了愛因斯坦的《論教育》。這位世界科學大師尖銳地提出了教育是要培養「一隻受過很好訓練的狗」,還是「一個和諧發展的人」的問題。這其實也是我們每個人時時面臨的選擇:是要做和諧發展的「人」,還是訓練有素的「狗」?問題是,什麼樣的教育和社會環境,使「人」變成了「狗」?愛因斯坦指出了三點:一是「過分強調競爭制度,以及依據直接用途而過早專業化,這就會扼殺包括專門知識在內的一切文化生活所依存的那些精神」;二是「青年人的過重負擔,大大危害了這種獨立思考的發展。負擔過重必導致膚淺」;三是誘惑人們「以習俗意義上的成功作為人生目標」,同時灌輸一個觀念:「成功」的標準就是成為「人上人」,要「成功」就必須不擇手段。正是在這樣的教育和體制下,成功者就成了前面說的「高智商的利己主義者」;失敗者就失去了生活目標,落入了頹廢、虛無,混世。這看似極端的兩個方面,構成了我們討論的人文素養和公民素養的真正缺失。
應該看到,這樣的教育和人生目標的失誤,意義的喪失,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是現代文明病的惡果。馬老師在他的許多文章裡都談到,經濟的高速發展,必然帶來對物質、科學、技術的頂禮,對競爭的膜拜,導致不平等的存在,以及我們討論的精神、道德的危機,教育的危機,有可能導致整個人類文明的腐蝕與毀滅。
正是看到這一點,馬老師感到的,不僅是民族文化的危機,更是人類文明的危機。他為之憂心忡忡,寢食不安——
「這是一個很可怕的病,並且以很可怕的規模擴散著。如若現在不立即加以制止,人類的前途是十分危險的。
「英國著名學者湯因比曾提出過‘與災難賽跑的教育’,即要趕在災難尚未毀滅人類之前,把能夠應對這種災難的一代新人給培養出來。這是一個很緊迫的問題。
「一位教育家說,我們留給什麼樣的世界給後代,關鍵取決於我們留什麼樣的後代給世界」。
正是懷著對國家、民族和對人類前途的雙重責任感,懷著十分緊迫的危機感,這位普通的中學教師,在身患絕症的情況下,決定將生命的最後一息,貢獻給人文素養教育這一「和災難賽跑的教育」工程,為它鋪墊一磚一瓦。這是怎樣的教育戰略眼光;借用魯迅的話說,這又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啊!」
接著的問題是,如何著手進行人文素養教育?或者說,我們如果想提高自己的人文素養,公民素養,該從哪裡入手?
馬老師編選了一本《人文素養讀本》,並開設了相應的閱讀指導課。——從閱讀開始:這是馬老師的回答。
馬老師在中選編了一篇《人是尋求意義的生物》(作者秦光濤),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觀點:人之為人,或者說,人和動物的區別,就在於有精神的追求,而精神的追求,說到底,就是對生命、人生「意義」的尋求。而這樣的意義尋求,不可能自發的產生,而必須通過文化的傳承和教育,進行意義的引導,完成從自然人變成文化人,由自在的人變成自為的人的精神蛻變。
那麼,怎樣實現這樣的文化傳承呢?「閱讀」是一個關鍵環節。正是閱讀,可以突破時空的限制,成為我們和自身之外的廣大世界相連接的重要渠道。每一個閱讀的文本,都是一個我們所不熟悉,而又極有魅力的意義世界,經典的文本更是積澱了人類文明的意義成果。正是通過閱讀,特別是經典的閱讀,我們和無緣謀面的歷史巨人或不相識的朋友進行精神的對話,並在這一過程中實現了文化意義的交流與傳承。我們每個人,在營造自己的物質世界的同時,還應該營造一個書籍的世界,沉湎於其間,進行精神的修養,享受人的生命的快樂。閱讀應該成為我們的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生命存在方式。
正是在這本《人文素養讀本》裡,馬老師給我們打開了無數道寬闊的大門,通向一個又一個思想的高地,在那裡,追尋人生的意義;討論公民如何誕生,怎樣用靈魂的力量抵禦暴力;探討全球一體化和文化多元化的關係;追究人權、民主、自由、科學的價值和意義;思考如何喚醒沉睡的心靈,怎樣詩意地棲居大地,讓思想伴隨我們生命到永遠;研究怎樣拯救因生態破壞而淪落的每個人的故鄉,實現傳統文化的更新與再生,又如何用「有溫度的詞彙」來表達我們自己……。每一次閱讀與討論,都是生命的高峰體驗,我們自身潛在的生命力量獲得健康的引導和高強度的激發:所激發的是一種自信,對於人,對於人類文明,更是對自身的自信,以及一種渴望,這就是馬老師說的,使自己成為主宰者,最廣泛地吸取知識、文化、人類文明的一切成果,以最大限度地充實、發展自己,並主宰自己的命運。這最終建立起來的,是孕滿生命意義的人的主體性。這是真正的精神與靈魂的洗禮。完全可以想像,我們每個人讀了《人文素養讀本》,必定是目光炯炯,精神煥發,思緒綿綿,神態自如,心靈自由而開放!
在結束這篇序言時,我又想起了馬老師的學生黃素珍寫給他的信:「您讓我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沉靜下來。您讓我擺脫庸俗,再次審視自己的靈魂,再次重檢和重建自己過去的種種觀念。或者說,您給我指出了許多道門,門還是關著的;而現在及將來,我都將努力去叩響每一道門,通過自己的獨立思考去打開它們」。
讓我們也打開馬老師為我們指出的這一道道門。在那裡,再和馬老師相遇。
2011年7月28日初稿,2012年8月9日刪改補充
註:此《人文素養讀本》後更名為《叩響命運的門——人生必讀的一百零二篇人文素養經典》,由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