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壇淮陰
對黃龍士(名霞,字月天,自號龍士)棋藝的評價,代有其人。乾隆間《鏡花緣》的作者李汝珍讚道:「自黃月天出,異想天開,別開生面,極盡心思之巧,遂開一代之盛。」咸豐間《六家弈譜》的輯錄者王彥侗稱讚他說:「國初(指清代初期)以弈名家者,自過百齡而後,群賢蔚起,競相爭雄,迨黃龍士出,一切俯視之,神乎技矣。」清末棋譜輯錄大家鄧元鏸推崇說:「龍士如天仙化人,絕無塵想……如淮陰用兵,戰無不勝。」然而,曲高者和寡,黃龍士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與他相當的對手,可惜除了前輩周東侯、後輩徐星友,勉強可與之對抗外,再找不出第三人來。
黃龍士和徐星友
黃龍士的後輩徐星友,在他晚年的大作《兼山堂弈譜》中,對少年龍士與耄耋之年的盛大有之間的對局進行了評述,之後發了一通感慨。他說:「大抵勁敵當前,機鋒相迫,則智慮周詳,若非勁敵,雖勝亦乏精彩。求其兩相對壘,年力相當,各極所長,絕無遺憾,上下古今,殊不可多得也。」黃龍士的苦惱,正不幸為這番話所言中。黃龍士二十歲後獨步棋壇,當時的國手,無不望風而靡,不難推想,他的內心必定是寂寞的。他的水平,雖然未見得遜於後輩,乾隆時代的雙子星座——範西屏與施襄夏,但他的「獨孤求敗」,顯然遠不如施範的「年力相當,各極所長」,來得「絕無遺憾」。人生際遇不同,真是徒喚奈何。
陳祖德先生曾為黃龍士鳴不平:「我國古代水平最高的棋譜,不是‘黃龍周虎’,而是‘當湖十局’。棋譜是如此,但施襄夏、範西屏兩先生的棋藝,一定比黃龍士先生高妙嗎?實未見得,依我來看,黃龍士先生的棋藝雖不能說略勝,但至少也不會比施範遜色。時人稱黃龍士為‘棋聖’,而推施範兩先生為‘亞聖’,未見得全然是推崇先賢之意。但黃龍士在當時太強大了,強大到獨孤求敗的地步,找不到水平與之相當的對手,來激發他全部的才能,因此他留下的棋譜,大約總是他一個人在發揮,因為對方咬得不緊,他也常常出現一些隨手,這使得他的遺局與‘當湖十局’比起來,稍嫌粗糙。比之施範雙雄並立,留下了足以傲視千古的當湖妙局,這確實是很可遺憾的事。」
黃龍士因為棋藝出類拔萃,被康雍乾間的著名學者閻若璩稱為「棋聖」。閻若璩(1636—1704),清太原人,字百詩,號潛丘。他博通經史,長於考證。讀《尚書》古文二十五篇,即疑其訛。潛心鑽研三十餘年,作《古文尚書疏證》八卷。他以強有力的考證表明,《尚書》古文二十五篇為東漢人偽作。他精於地理學,參與修訂《一統志》,撰《四書釋地》五卷。他著作豐富,學名顯赫。在他晚年,受到雍親王(即後來的雍正皇帝)禮遇,延請至北京,不稱其名,而稱其為「先生」,隱然有帝師之概。就是這樣一位學究古今的人物,把圍棋國手黃龍士與黃宗羲、顧炎武等著名人物並列,稱「十四聖人」,黃龍士為棋聖。以身負絕藝而登堂入室,享受聖人的最高隆遇,這樣的推重,古往今來十分罕見。
黃龍士為清初棋壇增添的光彩,造就的輝煌戰績,以及在棋藝上的推陳出新,可證閻若璩言之不虛,一代大國手黃龍士,棋聖之名洵足以當之。但他畢竟是個平民出身的藝人,缺乏封建史家的重視,正史對他的事跡幾乎失載。幸賴一些筆記、野史乃至市井傳說,為我們提供了一些黃龍士的生平資料。
黃龍士的讚歌
詩人王攄(1636─1699),字虹友,號汲園,太倉人。為明末清初著名畫家王時敏的第七個兒子。王時敏為明萬曆朝的重臣王錫爵之孫,官太常寺少卿,明亡入清不仕。所以王攄雖才氣橫溢,終於抗節不仕,窮愁沒世。他曾從學於江左文壇大家吳偉業,後又與著名文士王士禎、錢謙益等交遊,在清初文壇頗負盛名。著有《蘆中集》十卷。
與王攄交往的吳偉業、錢謙益,尤其錢氏,是一位痴迷的圍棋愛好者,王氏也難免有所涉獵。吳偉業寫過一組《觀棋和韻》,共六首七言絕句,每首都寫古代棋事一則,表現了極高的圍棋文化素養。錢謙益從小就生活在很好的圍棋環境中。七八歲時親見著名國手方渭津和林符卿對局,並受方氏讚賞。後又與國手汪幼清相交,並為其《圍棋新局》一書作序。錢氏與著名國手過百齡亦十分友善。尤其是錢氏《有學集》中的三十首觀棋絕句,更為棋史增添了佳話。
清人王攄的《觀棋歌》,如果對它的時代稍作考究,就會覺得這是寫給黃龍士的一首讚歌。詩中所展現的情況,是研究黃龍士難得的資料。全詩如下:
觀棋歌
虛堂深沉垂翠幕,坐對楸枰眼花落。
出入九天九地間,未容用意旁人覺。
疏帘清簟看分明,良久才聞下子聲。
黃生瀟灑少年子,此技海內方橫行。
自言少小嗜於此,每讀藝經呼不起。
凝睇沉思久得之,乃知小技有妙理。
臨局機勢誠無前,鷹隼搏擊當秋天。
或為橫攻或潛躡,時而穿腹時趨邊。
制勝出奇無不有,劉項此時皆束手。
險如鄧艾襲陰平,肅若亞夫營細柳。
坐間觀者嘆絕奇,拔幟呼蝥人不知。
古人陣法失已久,鸛鵝魚麗今誰為?
嗚乎黃生何辟易,江南江北不逢敵。
豈是深山曾爛柯,知君前身採樵客。
謝公笑卻淮淝軍,相傳賭墅千秋聞。
嗟哉謝公不復見,世稱絕藝無如君。
黃生工此亦良苦,運用以心師以譜。
有人倘與論英雄,未許相輕嘆廣武。
名滿人間已十春,憐渠國手困風塵。
當今籌國多能手,未必奇謀有此人。
王攄的《觀棋歌》出自詩人自訂的《蘆中集》第二卷。該卷寫作時間為康熙壬寅到乙卯,即康熙元年(1662年)到康熙十四年(1675年)。這個時間區段,黃龍士大約10歲到23歲(黃龍士生於1652年)。這和詩中「黃生瀟灑少年子」的說法是相合的。
黃龍士少年成名,隨其父往來於江淮間,奔走於王公門第及士大夫之間。曾於康熙三年、八年,兩次造訪明末遺民、詩人杜濬作了《送黃童子序》相贈。這是研究黃龍士生平的重要資料,歷來被圍棋史家所重視。而王攄恰恰又是杜濬交往圈內人物之一,有與黃龍士相識的條件。他觀黃龍士下棋,並為之作詩,應當說是很自然的事。
再看詩句「此技海內方橫行」、「江南江北不逢敵」、「世稱絕藝無如君」、「名滿人間已十春」,除了有棋聖之稱的黃龍士以外,還有哪個黃生能承受得起如此讚譽呢?
黃龍士以七戰全勝的優勢挫敗國手盛大有,棋壇震驚。二十歲前後,又擊敗了名手謝友玉。同時國手卞邠原、吳瑞征、何闇公、凌元煥、程仲容等與黃龍士對壘,無不屈居下風。當時能與黃龍士竭力週旋者僅周東侯一人而已。「嗚乎黃生何辟易」,也只有黃龍士才會讓康熙棋壇望而生畏。
「自言少小嗜於此,每讀藝經呼不起。凝睇沉思久得之,乃知小技有妙理。」這些刻苦學藝的記述,在已有的黃龍士事跡資料中是沒有的。任何天才都出於勤奮,黃龍士的事跡再次證明了這一顛樸不破之理。他的苦學深思之旅,也可從他的著作取名《弈括》中看出一二。弈而言括,所取何義?清人吳天寅在為《弈括》作序時說,「取《尚書》‘往省括於度’之義」。大意是說,如果想要弓弩射好箭,那麼就得認真地從箭尾去觀察、瞄準,再放箭。
括,是箭的末端,帶有箭翎,控制著箭的飛行。雖不直接中的,但卻是射好箭的根本。黃龍士以括為喻,這是在強調基本功的重要性。《弈括》一書,收棋聖「自擬出子譜」三十局,官子譜三百六十式,均為提高棋藝的基礎科目。這就是黃龍士將自己的圍棋著作取名《弈括》的本意,也是黃龍士成功的經驗之談。
一代棋聖著書立說,對自己的實戰避而不談,卻向弈壇後學講述啟蒙科目,言諄諄,意切切,用心何其良苦。這正是我們常說的大家風範。不難想像,黃龍士正是刻苦習藝、苦練基本功,邁著堅實的步伐登上圍棋聖殿的。
「當今籌國多能手,未必奇謀有此人。」這最後兩句為本詩一大看點。詩人對黃生的棋藝推崇備至,認為他的謀略在棋壇只此一人而已。這就充分說明瞭,王攄的《觀棋歌》實乃黃龍士的一首讚歌。
「有人倘與論英雄,未許相輕嘆廣武」。廣武,古城名,故址在今河南滎陽東北廣武山上。有東、西二城,中夾廣武澗。公元前203年,楚漢雙方在廣武山隔澗對壘相持。晉人阮籍曾遊覽廣武山,參觀楚漢相爭的古戰場,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詩人強調黃生成名,絕不是世無英雄。能在群雄爭霸的清初棋壇上噴薄而出,且極負盛名者,不是棋聖龍士,尚有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