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自然」是古今中外文學的永恆主題。當我們被辛棄疾「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賀新郎》)的詞句傾倒之時,也會被愛默生的優美文句所感動:「田野和樹林給予的最大快樂是人和植物間玄妙關係的暗示。我並非獨自一人,也不是沒人認識我。它們向我點頭,我向它們點頭。」(《愛默生演講錄》)文學對自然的態度無疑是對科學主義自然觀的反撥,因為科學雖然讓我們更真切地發現了自然,但也讓我們從合理地利用自然走向佔有自然,改變自然,消費自然,破壞自然,而文學對於自然僅僅是審美的。韋勒克說:「審美經驗是一種凝神觀照的形式,是對審美對象的性質以及性質上的結構的一種喜愛的注意。」(《文學理論》)
大自然是中國古代詩人取之不盡的靈感源泉,對自然風物的吟誦和對人與自然關係的感悟,成為了中國詩歌源遠流長的一個傳統,《我見青山多嫵媚》這部古典詩詞選本就是這一傳統的細緻梳理。古代的詩人們決不像大多數當代人那樣,只會空洞地讚美自然,或者像旅行團那樣用金錢和感官消費自然。他們真正呈現了自然的美。
中國古代詩人對於自然的觀察非常細緻。孔子說,詩不僅可以讓我們瞭解社會,還可以讓我們「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和一切藝術美審活動一樣,自然審美也需要關於審美對象的知識,但這不是自然科學的解剖和分析,而是用眼睛和心靈觀察到的整體知識,是和布封《昆蟲記》一樣的博物學。春天,晏殊知道「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破陣子》);秦觀也知道「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行香子》)。風雨之夜,春眠醒來,孟浩然斷定「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春曉》);李清照則斷定「應是綠肥紅瘦」(《如夢令》)。細心的蘇東坡發現「放生魚鱉逐人來,無主荷花到處開」(《新城道中》);楊萬里則捕捉到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小池》)。
中國古代的詩人能運用出色的語言將自然描述得如畫一樣生動完美。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是中國傳統藝術的一大特色,書中幾乎每一首描寫自然的詩詞,都是一幅山水畫、花鳥畫和風俗畫,讓我們心曠神怡。「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王維《山居秋暝》)是清麗的山水小品;「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醜枝」(梅堯臣《東溪》)是典雅的寫意花鳥;「市橋壓擔莼絲滑,村店堆盤豆莢肥」(陸游《初夏行平水道中》)則是鄉村的年畫。不僅如此,他們的詩還可以超越圖畫所提供的視覺審美體驗:「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杜甫《絕句》)是聽覺的審美體驗;「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王安石《梅花》)是嗅覺的審美體驗。
中國古代詩人將情感和人格轉化到自然之中,寫出的不僅是客觀的美景,而且是豐富的心靈與自然的人性。「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是詩人壯懷激烈的投射(曹操《觀滄海》);「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常建《題破山寺後禪院》),是詩人對自性的頓悟;「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李白《獨坐敬亭山》),是詩人與青山的默契;「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林逋《山園小梅》)是詩人清高人格的反襯;「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韋應物《滁州西澗》),是詩人無盡的寂寞與悵惘。
古人有關「人與自然」關係的感悟極具哲理內涵。早在兩千多年前,中國的老子就已經思考「道法自然」。從哲學的角度看,「自然」不僅指非人為的天然的宇宙萬物及其運動過程,也指思辨意義上的宇宙本體和事物的本質與本性。在中國文化中,「人與自然」的和諧也稱作「天人合一」,而「天」的概念非常廣泛:宇宙是萬物的「天」,男女是倫理的「天」,身體血氣是自我的「天」。和諧美麗的生態、和諧互愛的社會、和諧愉悅的身心都是「天人合一」的狀態。因此,《我見青山多嫵媚》除了選取大量歌頌大自然的山水詩詞、邊塞詩詞,還有歌頌回歸自然、回歸溫情的田園詩和風俗詩,陶淵明嚮往耕讀自由的生活:「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讀〈山海經〉》),「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和郭主簿》)。孟浩然、陸游陶醉於「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過故人莊》),或者「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的鄉村田園場景。當然,還有「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的狂歌(李白《廬山謠寄戶待御虛舟》),「痴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的逸唱(黃庭堅《登快閣》),那是心靈回到自我時的縱情與愉悅。
這本詩詞選揭示了一種終極性的審美體驗,即作為審美對象的自然不同於人類創造的藝術作品。自然是造物主,是我們的由來和歸屬,既帶有原始的意味也帶有終極的意味。也就是說,真正的欣賞自然的過程,不是以欣賞者為中心的,而是以自然為中心的,人類欣賞自然的過程,就是皈依自然的過程。這首先體現在語言會失去描寫和形容能力。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突然在大自然中領悟到這種大美,邂逅到本體的詩人也不欲言。陶淵明在「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際,卻說「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陶弘景回答皇帝說「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張孝祥在「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之時,卻道「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念奴嬌•過洞庭》)。其次表現為人對自然永恆性的讚美、嚮往和對生命短暫的無盡感傷。東晉女詩人謝道韞讚美巍峨的泰山「非工復非匠,雲構發自然」;接著就感慨命運的無常「器像爾何物,遂令我屢遷」(《泰山吟》);最後表達了回歸自然懷抱的願望「逝將宅斯宇,可以盡天年」。膾炙人口的唐詩《春江花月夜》,以青春的情思抒發於浩渺的宇宙,在「人生代代無窮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的吟唱中,人類的生命和情感獲得了永恆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