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願做事後諸葛亮,但當初看到廣州設立棄嬰島的消息,就有一種預感油然而生:此事很可能以一種大家都不願意看到的方式草草收場。果然,在試點不到兩個月之後,有關方面宣布這個動靜挺大的「嬰兒安全島」暫時關閉,主要原因也是想像得到的:接收棄嬰數量已經超出了福利院承受的極限,「何時重開,另行公告」。
前一陣子的媒體對有關方面設法收留棄嬰的確實消息不少,研讀下來的感覺是,形勢有點逼人,輿論有點虛火,官方壓力挺大,那麼就想做點善事,卻又不知如何下手。直說吧,在經濟總量名列前茅的幾個中心城市中,天津、廣州和南京先行開展了「嬰兒安全島」的試點,天津收受了16名,南京收受了25名,廣州則達到驚人的262名,而且還不包括經過公安部門送過來的33名!這讓廣州有點冤,收受棄嬰最多,但民眾誤解也最大。逼得官方不得不出來澄清,廣州之所以收受棄嬰多,是因為「交通條件便利、人口流動頻繁、醫療資源集中」。
當人們在驚愕於改革開放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中國大陸的棄嬰仍以不可公開的速率遞增的事實,不能不追詰到制度設計層面。但在這件事情上過多地責備福利院也不具積極意義,深層次的原因要探討起來也頗費言辭。設立「棄嬰島」的初衷,似乎是為了體現國家保障棄嬰群體生命安全的執政理念與人道關懷,但理想與現實的差距之大,則表現出人所莫測的戲劇性與荒謬性:不設「棄嬰島」,則棄嬰將成為整個社會不斷瀰漫的潰瘍,但設立「棄嬰島」後如果只是單純地提供救濟,又會在客觀上鼓勵「棄嬰有理」的惡劣風氣,增加社會救濟壓力。再說「棄嬰島」的救濟作用只是社會保障體系的終端之一,考察當下的國情,往往治標不治本。
在諸多棄嬰中,因病因殘而被陷於深度貧困的父母拋給社會是一部分,我們在譴責他們之前,必須考慮到他們的現實境遇,先予憐憫與同情。更讓人們遺憾並憤懣的是,有些棄嬰並無殘疾,僅僅因為單親媽媽不願承擔責任與後果而隨手拋棄,遑論不少無辜的小生命遭到倉皇的扼殺。對於後一種情況,我們在強烈斥責棄嬰父母的同時仍然要對小生命敞開溫暖的懷抱。
棄嬰現像在中國由來已久,小生命的殘缺繫上帝筆誤,在趨於完善的醫保制度籠罩之下,有希望藉助現代醫學予以有條件的糾正,但國人漠視生命、漠視天賦生存權、不顧及生命尊嚴的種種劣根性,則並不在進入IT時代後而有多大改善。想到這裡,不能不讓人扼腕嘆息!並有幾個情景突然浮在眼前。
我有一老友,婚後作為技術人才移民美國,但十年無子,美國良醫也束手無策,有一年趁回國省親之際欲在故土領養一個同種同血緣的孩子,我陪他去福利院諮詢,對方看他是個華人,不甚熱情,告知了諸般條件,讓他蹉跎了不少時光。後來他在美國的同事聽說此事,紛紛表示祝賀,此時正值《外國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收養子女登記辦法》出臺,他們便結伴而行,蹈海而來,在中國某沿海城市順利地領養了一批孩子。其實他們並非無嗣,有的家庭甚至已有三四個孩子作繞膝之樂,為何他們還要領養一個先天殘缺的孩子?我們當然不能以最大的惡來揣度洋人的意圖吧。
有一年我在福州出差,公幹之餘走進一家古玩商店挑選壽山石印材,正在盤桓之際,門外湧來二十多位年輕洋人,每人懷裡抱著一個一至三歲模樣的中國嬰兒,其狀親密,如同己出,而這些中國孩子的面容告訴我,他們都有先天性殘疾,但殘缺的面容並不能遮掩安定而歡愉的表情。向營業員進一步瞭解後得知,他們全是棄嬰,被洋父母領養後即將啟程去新大陸,這天,他們的父母會在這裡選一兩件壽山石雕件作為永久紀念,似乎為了日後向孩子「痛說革命家史」時足資證明「我從哪裡來」的憑證。
「這些小孩真是福氣,前世修來的啊!」最後,那個營業員感慨道。
接下來我與其中一位會說中文的洋爸爸有一段簡短的對話。他請我幫他挑選一件性價比高一點的雕件,我告訴他:壽山石生長在山洞裡,細細一脈,性較脆軟,舊時農民用鶴嘴鋤悉心採集,也難免留下裂痕。現在農民急功近利,暴殄天物,開採時不惜使用炸藥,弄得地動山搖,故而石材裂痕密佈,品質下降。好在彫刻師會利用巧色和「格」(即行話中的裂痕)進行加工,因勢利導,掩飾裂痕,整件作品看上去渾然天造。
洋爸爸恍然大悟,指他懷裡那個患兔唇的孩子說:對啊,她就是一塊美麗的壽山石啊,我要使她渾然天造。那個小女孩似乎也聽懂了我們的對話,扑閃著小眼睛看著我,而我卻不敢與她對視,她的明眸清澈無邪,具有不可阻擋的穿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