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03月01日訊】余,陝西省人也。但我一直不明白「陝西」是什麼意思,山西在太行之西,山東在太行以東,一目瞭然。「陝西」二字何意焉?有陝西必有陝東,其分界線何在?看遍陝西地名,無一處有「陝」字。在陝西境內遍尋不著,在臨省河南倒是發現了一個「陝縣」,儘管覺得這縣名怪異,冥冥中似乎與陝西有關,但也不敢把它和陝西的「陝」勾連在一起。
大陸商務印書館《現代漢語詞典》這樣解釋「陝」——指陝西,中國官方欽定的《新華字典》這樣解釋「陝西」——我國的一省。至於「秦」,前者釋義有二:一為姓,一特指陝西;後者則更乾脆:陝西省的別稱。在權威詞典裡轉了一圈,我還是弄不明白,「陝」「秦」二字的真義。
在我漫長的求學階段,從小學一年級到大學中文系畢業,從未有獲知「陝」「秦」二字原始信息的機緣,鄉愁因無知而愈加濃郁。
當胡赳赳拿來泛黃的《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並告知這是胡適先生的啟蒙之書後,我心裏立時有了一個疑問:他能為我釋疑麼?若能,則可出。翻開,在卷一行政區劃與地名部分,一眼便看到了「陝」「秦」二字並置的畫面,編者釋「陝」曰:「周成王時,周公治陝以東,召公治陝以西,蓋以陝為分界處,今省稱陝西,即召公所治地也。其地自古為帝王之宅,周以龍興,秦以虎視,自漢以後,皆稱關中。誠天府之雄也,而新疆隴蜀尤必以此為咽喉。」據歷史記載,秦於公元前390年置陝縣,公元前225年,魏被秦所滅,陝縣歸秦,隸屬三川郡。西漢時,陝縣歸弘農郡。北魏於公元487年置陝州,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各代陝縣均屬陝州。清在1724年升其為直隸州,1913年廢州置縣。在胡適、茅盾他們使用該書時,因有「陝州」存焉,所謂「陝」,即指該地,不會讓人再做他解。
即使到了現代,陝州也一直存在。因為有「陝州」的存在,人們總是容易辨認陝西的來源的。
1957年三門峽大壩蓄水,陝州城悉數淹沒,古陝州被水庫城市「三門峽市」所替代,唯一的遺存「陝縣」成為該市管轄的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因為這一系列變故,陝西之「陝」變得不可捉摸。
小時候,聽說本人所在扶風縣域北部有一個「召公公社」,居吾家五泉公社區區二十公里,心裏頗為奇怪:「召公」何許人也?
胡適們習讀的啟蒙書這樣論「秦」:「今陝西省皆秦國地也,宜禾,故字從禾,古稱上腴,歷代都之長安,繁富甲於天下,今省城西安府即長安也。」秦的本義也出來了,我眼前翻滾起八百里秦川的麥浪。當代學者左民安先生說「秦」是會意字,本義即「糧食」,莫非也由此而來?蘭州大學數學教授張自強先生認為,「秦」的本義是把糧食放進容器裡,即釀酒。後兩說對《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的釋義或許正是個好補充。
唯一的遺憾是,「陝」字的本義尚無著落。求助《說文解字》,得解:陝,隘也。即險要不易通行之地。至此,心裏的疑問悉數冰釋。「陝西」一名,源於周、召二公「分陝而治」,今陝縣張汴塬一帶古稱「陝塬」,當時的「陝西」指的是陝塬以西的涇渭平原。唐「安史之亂」後設陝西節度使,「陝西」始轉化為政區名稱,經由宋的陝西路、元的陝西行省,明的陝西布政司,到清代陝甘分治,陝西省的行政區劃大致確定下來。
如今的陝縣保存了一根三米五高的「分陝石柱」,據說是西周初年周公、召公「分陝而治」的界石。據各類專家考證,該青色石柱是中國歷史上有文字記載的最早一塊界石。
作為一個陝西人,現在總算明白了,而且找到了自己的省籍之根。
有了心得,我便尋找《新華字典》和《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的異同。發現卻令人大吃一驚。
請看對胡適先生老家安徽的解釋。官方通用字典的解釋是:安徽,安徽省的簡稱;皖,安徽省的別稱。《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則曰:安徽,安慶府與徽州府之合稱也;皖,地名,古皖國在今安徽境,故稱該省曰皖。
對「京」「都」二字的解釋,就更讓人詫異了。
《新華字典》釋「京」:「京城,國家的首都,特指我國首都。」《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則曰:「首善之區曰京,北京,京都;大也,京為天子所居,故大之,國朝因前代之舊,以順天府為京師,為城三重,宮闕壯麗,居民二百萬,人煙稠密,冠絕各省。」
《新華字典》釋「都」:「首都,全國最高領導機關所在的地方;大城市;姓。」《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釋「都」:「天子所宮曰都,大都,都門;總也,美盛也,故以為天子所宮之名。」
若地名難以說明問題,那就不妨看看對幾個簡單的字的釋義。
天。《新華字典》釋義有六:地面以上的高空;自然的;日;氣候;季節、時節;迷信的人指神佛仙人或他們居住的地方。《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則曰:「至高無上曰天」,然後對十一歲以上學生這樣解釋天空——「天積氣也,氣包乎地,近地者氣濃,離地俞遠則愈薄。氣盡則空,故曰天空。」
物,《新華字典》解釋有二:東西;「我」以外的人或環境,多指眾人。《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釋義為,凡生天地之間者皆曰物,分動物、植物、礦物。
最有意思的,是對「黨」的解釋。
《新華字典》的首要義項是:「政黨,在我國特指中國共產黨」,第二義項為——由私人利害關係結成的集團,第三義項為偏袒,最後一個是——舊時指親族,如父黨、母黨、妻黨。《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則曰:「五百家為黨,如鄉黨、黨人」;這是對十歲以下,對十一歲以上的更進一步:「周制五家為比,五比為閭,五閭為族,五族為黨;黨,朋也,助也,朋助而匿非,則為偏黨朋黨之黨。」前者沒有知識,自始至終不告訴讀者「黨」的本義,由近及遠遠而無根;後者由知識生發意義,令人信服。
隨手舉幾例,均可現出現行通用字典與清末人文常識的根本區別。
對字的釋義徹底切斷了中華文化的源頭,同時也阻斷了世界文明的傳輸。在釋義過程中,他們一一剔除宗教信仰,刈除想像力及其對萬物的熱情,強行注入唯我獨尊的意識形態染料,由此以來,老祖宗創造的漢字幾乎都變成了殭屍——你從中很難獲得多少文化養分,卻極易被其扭曲的闡釋所洗腦:知道得越多,你就離真知和真相越遠;他們刻意隔斷字詞的歷史文化聯繫,其註釋原則是以今日之義為義,今日之用為用,將知識閹割成為死知識,阻斷與歷史的聯繫,並阻止你去發生聯繫;每一個漢字,都變得那麼枯燥、乏味。人與歷史文化生動、天然的聯繫,就這樣活生生斷裂了。
在《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面前,我感覺自己是一個文盲。
出版於1901年的這套發蒙之書,洋溢著一股蕩滌人心的清新、剛健、自然之風,他教人愛自然、萬物以及同類,中西兼容,今古合一,內容豐富,圖文並茂,給予讀者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強烈意識。道德與知識合拍,可謂引導學生進入文明世界的嚮導。讀了,你就會明白陳丹青先生那句欣喜不已的話:「現在的孩子看到這部書,不知要該多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