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六四」改變的人。在中共暴政下的人性:灰、白、黃、黑、紅(圖:APF/看中國配圖)
【看中國2014年02月27日訊】一條手機簡訊
2007年6月3日,傍晚。灰收到了一條簡訊。是一個朋友發來的,這個朋友是他在一次朋友的聚會上認識的,只一面之交,但相互留了手機號碼。本以為茫茫人海之中,他們就等同於大多數人陌路的人一樣,路過了也就等於錯過了。
這條簡訊只有六個字和一個省略號:
明天 明天 明天……
灰明白這條簡訊的意思——今天6月3日,明天6月4日。是要提醒他記住這個日子?1989年6月4日。這不用說!這個日子就是死了也不會忘記。總結起來就是八個字:
「不忍想起、不敢忘記。」
太深太厚的痛壓著平凡的肉體,身體變形了、心理扭曲了。背著總不是好事,放下卻又不甘。這就是灰這些年的心態。
他沒有給這位朋友回簡訊,表明「我懂得」。是因為這麼多年了,灰已經失去了表達的能力?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好像是——是因為他這些年說得、想得太多了,一切都在重複,而最終疲憊了絕望了;好像不是——是因為埋藏得太久了,有些東西會變成岩石,而有些東西會變成石油煤炭,總有一天會被從地底下挖掘出來,燃燒,成為歷史的推動力。
灰是這樣想的:這麼多年來,我已經養成了想得多、說得少的習慣。這個時代、這種習慣,也算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吧。
將眼睛離開手機屏幕,抬起頭,看到窗外下起了雨。看到了就聽到了,嘩嘩嘩嘩地響聲湧進耳裡,將剛才想的事情擠走。
哦,雨只下了一陣就停了。似是匆匆的過客。
它們要趕到哪裡去?是澆息一團火,還是清洗兩行淚?是沖洗掉罪證,還是將銘碑上的塵埃衝去,讓銘文更加清晰奪目?
雨停了。不管雨停不停,灰都要出門去上班。剛才那場雨太急太快,地上斑斑駁駁地濕著,如陽光穿透樹葉照射在地上,斑斑駁駁的。太陽出來了,過一會兒地上的雨水就會被曬乾,就像走出樹林,進入到了一片開闊地上……
互換了。穿越了。
一條未見報的廣告
灰在一家報社上班,為要聞版編輯。就是將記者採寫的新聞宣傳的稿件首先讀校一遍,看看有沒有政治差錯,而後再按照領導官位的大小,依順序從高到底安排到報紙的版面裡。
到了報社,工作還沒有開始。為了打發時間,他拿起隨意丟放在桌子上的一張第二天見報的廣告信息版的清樣看了起來。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才掃了一眼,就像是被裝上了定位系統的導彈一樣,被帶向了一個地方——「64」——怎麼在明天(2007年6月4日)的報紙上會出現這兩個字?
「64」這一個敏感的數字,讓灰的心顫抖了一下。屏住呼吸,用了好長時間他才確定了眼前的這幾個字:
「向64遇難者母親致敬」
這條廣告信息怎麼會出現在共產黨的報紙上?而且是在6月4日這一天?灰不敢相信。使勁睜大眼睛,確定不是做夢。再望瞭望窗外還是灰色的且一直持續變黑,由此可以確定還是共產黨的天下。
他確定,一定是一個「有心人」干的。
但是,這又怎麼可能?一層一層的政治把關。
但是,這又怎麼不可能?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
該怎麼辦呢?是不是要把這個事情匯報上去?灰抬眼望瞭望隔著二排桌子坐著的校對白。她正在看一本時尚雜誌,有半塊磚頭那麼厚,印刷很精美。
書很重,白只有將書平放在桌面上。她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一隻手錶。
灰知道她的校對工作已經完成了,現在放鬆下來的神精正神遊在奢侈品組成的閃亮的空間裡。
灰對白還是有好感的。在剛進報社的時候,他還試探著追過她——
灰說:灰與白最接近了,永遠都是挨在一起的。
白說:灰配白,沒有最淺只有更淺。太沒勁了。
灰明白,白不想過清淡的日子,而只想過熱鬧的生活。白就像是一張紙,等待著有人來塗抹。她不希望是淡漠的灰色,而希望的是濃烈的彩色。
灰知道自己是沒有希望了。因為他只有灰色這一種——而且還不夠濃烈。淡漠。像灰的本質一樣,灰讓白在灰的生活裡漸漸地遠去了。是淡漠吧。
灰陷入了黑與白的矛盾中
此刻灰看著白,心裏竟有一絲絲的同情。而在另一頭——「向六四遇難者母親致敬」——則是巨大的傷痛。
一邊是小而具體而且近;另一邊是大而抽象而且遠。
如何做選擇?
在灰的兩邊,一頭是白代表了忘記;另一頭是黑代表了一定要記住。
灰站在中間。望了一眼白,她還在盯著那精美期刊裡的精美手錶。再望一眼曠大的窗外,天已經黑了,路燈早已經亮起來,歷史的煙雲在聚光燈的後面,成片成塊成堆地重壓著這個喜愛做表面華章的民族。
選擇題不只是黑與白那麼簡單。
還有更為複雜的細節。
如果灰去匯報:
是直接告訴白?她最多感謝一下他,請一餐飯,應該不會以身相許吧。還是向報社的領導報告?那麼報社也一定會表揚他,給他厚厚的一疊獎金。灰明白,堵住這條信息小廣告,無疑就等於是保住了報社領導的官位。
如果不匯報:
放走這一句話的小廣告讓它見報,那麼就等於是打翻了白的飯碗。白一定會被開除。報紙印出來後,人們會拿著這張報紙奔走相告?說:變革了,看官方的報紙已經刊出了紀念六四的文字了。
不要騙自己了。誰都會知道這是因為有人鑽了空子,才得以使這條小廣告從嚴苛的審查中漏了出來。
廣告刊登出來後,會使更多的人知道六四這件事?會在人們的思想裡掀起巨浪?會讓人們悲痛流淚發誓要打倒、推翻?革命……
廣告刊登出來後,僅僅只是刊廣告的人干成了一件刊發廣告的事情。
在經過短暫的判斷之後,這是灰唯一個可以確定的結果。
灰的目光,因灰的本質而使他無法看得更遠。
有一陣子灰幾乎就要站起來走向白。對她說:你校對的信息廣告裡有一個恐怖的陷阱。然後用手指準確地指向那一行字:
「向64遇難者母親致敬」
白一定不知道這行文字是一個什麼樣的陷阱。她會將目光離開那只名表,移到那一行字上,再向上抬盯著灰的臉問:什麼是六四?這有什麼問題嗎?
於是,灰就要給白講那個黑色的而隨著時間推移已經變成灰色而正在變白了的故事:1989年6月4日,解放軍動用了坦克、自動步槍等重型武器在北京進行了一場屠殺。有數千名大學生在這場屠殺中喪生。有一個死難學生的母親叫丁子霖,這次事件改變了她的一生。從此她開始聯繫在那次事件中死去學生的父母,聯名上書要求政府道歉、認錯,並嚴懲凶手。由於丁子霖的堅持與做出的成績,人們都尊稱她為「六四母親」。
在心中醞釀了這個故事後,灰的心中充滿著對共產黨的恨。於是,灰決定不將這個事件給白講。由它去吧,就讓這則廣告見報吧。事情總有——大小、輕重、緩急之分。
如果將這個事向上匯報,灰的良心會不安的。
如果任其刊發出來,白的工作一定就洗白了。
在曲折的歷史長河中,總會有人被推下水,總有人會被救上岸。
漫長的歷史中總要有人犧牲?
灰再向窗外望了一眼,黑夜的黑還在加深著;又向白望一眼,在熾白色的日光燈下,她悠閑得將右腳抬起來壓在左腳上,輕輕地晃動。這個不黯世事的女人啊,一點也不知道災難已經靜悄悄地包圍了她。
猛然間灰從心裏湧起了一陣悲涼,有一種是自己害了她的感覺。他不敢再看她了。否則他真的會忍不住提醒她的。
一直到深夜兩點下班,灰都沒有再往白那裡看上一眼。
灰的已經由黑變灰就要成為白色的故事
1988年灰辭去了工作,應朋友之邀到北京去創辦一份內刊號的文學報紙。一行人在北京印染廠招待所租了五間房子,既住人又辦公。編輯部的牌子就擺放在最靠外的屋子門口。
灰就住在擺放牌子的屋裡。每每進出門,灰都要看這個牌子一眼,心中充滿了溫暖。相信自己從此就走上了文學的道路。
在自小就受理想主義教育的時代,灰有一個大理想——「救國」。只是當時從大的方面來說,「國」已經被共產黨「救」了,留給灰可以做的只是小的細節——維護社會公正。鏟除一些小惡小姦。於是灰開始了習武。只是習了武之後才發現,現實中根本就沒有用武之地。社會上的混混們大都帶著有自製的火藥槍,無論你練得有多麼厲害,只要拔出槍來扣動板機,就會在你的身上留下一個窟窿。
在明白這一點之後,灰覺得自己傻得就像是相信刀槍不入的義和團。於是便果斷地棄武從文。通過文章也可以使那些走上歧途的壞人改惡從善。
灰就這樣走上了文學的道路。而後又隨著文學的腳步辭去工作,辭別父母姐妹隻身來到了北京。
在這個文學報裡,灰當的是詩歌編輯。同時還負責印刷排版這一塊,每當報紙要下印刷廠排版時,他都要到印刷廠負責監校、定版。
那時的印刷排版不像現在這樣有電腦排版。那時還是鉛字排版。真正的鉛字呵。在一排排整齊的分著一格一格小格子的架子上,按照漢字的邊旁部首分類地排列著用鉛製成的小字釘。排版的工人端著一個木盤將一個一個鉛字釘撿出來,按照文稿的順序及版式需要排放在一起。這個工作還是挺勞累的,光是走路,一天就要走二、三十里。看久了之後,灰也大概知道哪些字擺放在哪些位置。
灰有些愛憐一個黃姓的女工,總是要幫她從架上撿些字回來,以免她多跑路。黃去年高中畢業後,頂父親的職,進了這個印刷廠。
每次灰拿著字釘給她,她總是一笑說:謝謝。沒關係。我已經跑習慣了。
灰則相視一笑回答:沒什麼,舉手之勞。
灰自我感覺與黃戀愛上了。他想:如果能結婚,就等於是在北京留下來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沒有北京戶口是很難在北京生存的。那時,還有很多東西是憑票供應。
灰與黃的關係,就像是當時流行的朦朧詩一樣,一切都還很朦朧,沒有說開。
「你在橋上看風景
我在橋下看看風景的你
……」
如詩所敘,這兩個詩中的人目光尚未交集。灰相信只要這樣看下去——只要等到橋下的人都走光了,剩下他一個,橋上看風景的她自然就看到他了。
這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需要的是耐心和等待。
結果都是一樣的——在人群散盡之後,她看見他——前提是他們所處的這個大環境沒有改變。
1989年4月底,早晨8點左右,灰還在床上睡覺,一個回老家拉贊助回京的人,猛地推開房門,像孔乙己一樣高喊:革命了、革命了。
灰睜開朦朧的眼睛問:瞎喊什麼呀?當心把你抓起來。
那人著急地像是演話劇一樣再次重複著:革命了。真的——革命了。革命了——真的。
原來他從老家回來,經過天安門廣場看到廣場上有數萬名大學生在天安門廣場上遊行。學生們打著「反貪污、反腐敗」及「民主、自由」的標語。
自小就被理想包圍著的灰,馬上起來就向天安門廣場去了。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那麼多人集中在一起,他這才感覺到自己真的就是人世間的一粒塵埃。但是又真正地感覺到自己成了國家的主人。於是,只要有時間灰都要去天安門廣場感受一下國家主人的身份。
過了幾天灰又到印刷廠去。轉了一圈沒有看到黃。看到灰失魂落魄的樣子,一個大姐笑著說:灰,沒有找到組織吧?
灰知道這個大姐說的「組織」就指的是黃。於是就問:她怎麼沒有上班?
大姐說:黃去天安門遊行去了。
「遊行?」灰有些敬佩起黃來:「她不害怕丟掉工作?」
「是廠裡派她去的。」
「廠裡安排她去遊行?」
「你哪裡知道,這是奉旨遊行。」大姐看了一下四周,確定沒有別人,於是再接著往下說:「是政府組織的遊行,每個人,每天政府發50元錢。是反對學生的。我們沒有人願意去,於是廠長就指派黃去參加。」
「為什麼指派她?」
「她最年輕啊!我們都老了,走不動啦。」
「她——不去不行麼?」
「上面下了死命令,不去就除名。」
灰不說話了。匆匆地就出了印刷廠,直接向廣場去。在天安門廣場的人海中,灰很容易就找到了黃。因為只有那一隊人走到哪兒都要遭來一片罵聲。這一隊人舉著「堅決反對動亂」「堅決支持黨中央4?26社論」的標語,灰看到黃低著頭走在隊伍的中間灰溜溜的樣子,想著——這真得就像是過街的老鼠啊。這將給黃的心靈帶來多大的創傷?
灰想要衝進這支遊行隊伍裡將黃拉出來。但一時竟又沒有這種勇氣與理由:「她是我的什麼人啊?她只是我假想的結婚對象。只是我在北京留下來的依托。」
在這次組織組織的遊行之後,很多同學及朋友看到黃都會責怪她。說黃不應該去參加那樣的遊行。黃變得抑鬱起來。對誰都不說話。6月4日那天上午,街巷裡解放軍的槍聲還沒有完全停息,她便從印刷廠裡最高的那幢樓的樓頂上跳下來摔死了。
6月4日之後,所有內刊號的報紙全部被停止了。於是灰只好和一起辦報的兩個朋友離開北京,另尋出路去了。
那一年灰陷入了黑暗之中
灰離開北京和另兩個朋友到了安徽省宿松縣的一個小村。由於他們是從北京回來的,很多農民都來問北京的事。
於是,他們就將在北京看到的事情講給村民聽。
還沒有一個星期,當地公安局就排查到了這裡。據說那一年每一個地方都要排查從北京回來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
由於他們有跟當地人說「北京打死了人」,於是就被關進了看守所。進去容易,出來就難了。灰被以「反革命煽動罪」為由被執行勞教一年。
灰對來提審他的警察說:「在北京我只是一個湊熱鬧的人。你們把我抓進來是抬舉了我。你們使我進入了‘大歷史’之中。」而本來他就是一個歷史的門外漢。這是灰惟一的收穫。
一年的牢獄之災。孤獨、寂寞。狹小的空間。濕霉的空氣。各式各樣的騙子、小偷、劫奪者、殺人犯、強姦者,包圍著灰。殺人犯在監獄裡是最牛的人。每一個人都害怕他,因為反正都是死刑,多殺一個人就多賺了一條命。灰在那裡面明白了,要壞就要最壞的道理。共產黨一定就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們從來都不怕殺人。殺得人越多,別人就越害怕你。
灰色的高牆,夜晚灰暗的燈光永遠也不熄滅。照亮了灰的每一個夜晚。讓夢沒有演繹的場所。那一年灰丟失了多少個美好的夢?
那一年,灰陷入了黑暗之中。灰色的陰影一生也抹不去。
一條已經見報的廣告
6月4日早晨8點左右,灰還在睡覺,就被一條手機簡訊吵醒了。懶懶地伸出手將手機拿到,翻開信息,還是昨天的那位朋友發來的:
成功啦。快點去買一份今天的報紙,留作紀念。
灰知道這指的是昨天他看到的那條廣告。看來還是沒有人看出這句話的端倪,最後讓這條廣告見報了。灰想再多睡一會,於是又閉上了眼睛。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10點半了,灰趕緊起來,到樓下去買報紙回來收藏。
到了一個賣報攤,對那個二十來歲的守攤小夥說:給我買份報紙。
賣報的人說:賣完了。
今天怎麼這麼早就買完了?灰有些不解。是不是大家都發現了其中的秘密?
賣報的人說:我也奇怪,今天買這份報紙的人特多。剛才——先你一步——報社發行部的人來了,將剩下的報紙全部回收走了。
說完賣報人就將目光盯著灰——你來買報紙,一定知道其中的秘密。彷彿想從他那裡解開這個謎底。
灰說:今天報紙上有一條廣告信息「向64遇難者母親致敬」。
賣報人睜著一雙年輕乾淨的眼睛問:這句話有什麼問題?是什麼意思?
這麼重大的事件都不知道。灰反問到:1989年6月4日。那個事件。你不知道麼?
灰感覺到自己這三句話是一句一頓,咬牙切齒地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
賣報人搖搖頭說:不知道。
灰問:經常上網吧?
在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才又接著說:你上谷歌去搜一下64這兩個數字就知道了。記住啊,要谷歌,不要擺渡。
白的工作被洗白了
與往常一樣,吃了晚飯,灰到報社去上班。到了辦公區,偷偷向白的座位掃一眼。位子上是空的。那本厚厚的時尚雜誌還在桌子上擺著,封面上的美女在日光燈照射下顯得更加性感撩人。
灰意識到最壞的情況出現了。永遠在那個座位上看不到白了。
再環顧一下四周。所有的人都在竊竊私語。彷彿有一個定時炸彈就在身邊「嘀噠」「嘀噠」地響著,隨時都有可能爆炸。
灰沒有去加入他們的討論。這一切昨天他就預感到了。今天就像是一場足球賽已經踢完了,自己也已經知道結果,再看重播一樣。
灰聽到那邊的議論聲裡傳來了一個很明確的消息:白被開除了。
同時被開除的還有廣告部接收此條廣告的經辦人、出版部排這個版面的組版員,當天簽片審稿的值班老總被停職(其實是調到宣傳部去當一個不管事的副處長——一個閑職——仕途從此終結。這對於官員來說無異於是死了一回。)
「我對不起白!
是我害了白?
這件事怎麼能與我沒有關係?我本來了可以救下她的。可是在‘大事’與‘小情’的選擇上,我選擇了大事。
‘大’實在是離我很遠,而‘小’卻緊緊地圍繞在我身邊。「
灰想著:失去了工作,白以後怎麼生活?她的那個還在上幼兒園的女兒怎麼辦?
第二天,灰藉著上班,順路去白的家看望一下她。敲門,敲了很久,終於有人來開門了。出現在門口的白一夜間就白了頭髮。灰吃了一驚,望著她的頭髮說:你怎麼就?……
「讓你看笑話了。」
「是我對不起你。」灰想要將他在出報前看到了那一行字的實情告訴她。可是話到嘴邊就又咽進了肚子裡。灰知道白一定不會原諒他。
白並沒有聽出灰這句話裡的玄機,自顧自地說:這都是愁的。以後可怎麼辦啊?
「你老公呢?」
「我們早就分開了。只是還沒有辦離婚。」
灰從挎包裡掏出用信封裝好的2000元線。為了讓白能夠收下,他謊稱道:這是報社讓我轉交給你的。
白伸手接過錢,嘲笑著說:現在我是不是應該說——感謝黨、感謝政府?
灰紅著臉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匆匆地說:「我來不及了,要上班去了。」說著就走了。
拿了2000元錢給白,灰的內心好受一些。好像是完成了一次對自己的救贖。
白開始了自謀生路
一切從零開始。
一開始白對從新開始還是充滿了信心。她一直用這句話來鼓勵自己,「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句話讓白感到她一個小女子竟然也能豪氣衝天。她先是到其他的媒體應聘。可是沒有一家媒體錄用她。原來白已經進入了「媒體禁入制」的黑名單,沒有媒體敢要她了。
中國的人太多,找工作真是比生孩子還要難。費了好大的功夫,白經人介紹到了一家廣告公司去做清潔工。可是上班的第一天,她就被氣跑了。原因是在快下班的時候,頂頭上司讓她去打掃男廁所。白說:「那是男廁所啊!」上司和顏悅色地說:「進去前你問一下有沒有人,沒有人你就可以進去嘛。」
於是白就去了男廁所。她在門口喊了幾聲:有人沒有?有人沒有?
沒有人回答。
白推門進去,看到一個光頭男人正站著撒尿。她急忙說了聲:「對不起。」就要退出去。沒想到那個男人說:「你就這樣走啦?」
她一時不知所措:怎麼?還有什麼?
那男人說:「你看了我的,我也應該看看你的……」說著還指了指下身那根還在滴著黃色液體的東西:「否則,就太不公平了。」
看到他猥瑣的樣子。白驚叫了一聲就逃跑了。
不能靠別人,一切只有靠自己。白下決心要自己當老闆。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白將她剛生孩子時親戚朋友們送給女兒的來不及穿的衣服全都翻了出來。數了一下,足足有二十多套呢。現在自己的這種情況,也顧不得面子了。她將這些衣服拿到街邊上去擺了一個攤子。在兩棵瘦小的行道樹之間拉起一根繩子,將衣服掛上去。站在一旁等待,沒等一會兒就有人走上前來問價。覺得價錢合適了,掏錢就買。
原來這就是做生意。從早晨出門,到天還沒有黑下來,童裝就全部賣掉了。因為衣服是別人送的,所以沒有成本。一下子就淨賺了800多元。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第二天一大早,白就去荷花池市場,將昨天賺的800元錢全都進了嬰兒穿的衣服,又到街邊上擺攤賣。一天下來,也還不錯,除去成本,還剩了接近200元。白又充滿了對生活的信心。
第三天,白在街邊上剛將攤子擺好,就有一輛城管的汽車疾馳而來。在她的面前停下來,從車子上跳下幾個城管,將攤上的童裝幾下子就丟到了車上。說:違法出攤佔道,全部沒收了。說完在一陣汽車捲起的煙塵掩護下,不見了。
速度太快了!動作太熟練了!白還沒有想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就被洗白了。想哭,她都哭不出來。
自從白被開除之後,灰每天都要找藉口讓自己「路過」白的家門口。他對白有些不放心。擔心她想不開。「想不開」?什麼是「想不開」呢?想著、想著,灰覺得:不是別人想不開;而是自己想不開了。如果不看到白,不斷定她「今天還好好地活著」,他就沒有辦法讓自己安下心來。
這一天,灰看到白在擺攤賣童裝。衣服都賣完了。他放心了。
第二天,灰看到白的生意還不錯。他放心地上班去了。
第三天,本來灰懸著的心就要放下來了。但是又想:再去看一看吧。最後一次。於是不由自主地又來到白擺攤的地方。在就快要到時,一輛城管的汽車呼嘯著從他的身後開來,並向前超去。灰一下子就意識到了城管出現之後接下去會發生什麼。製造悲劇。製造一出又一出的悲劇。毀滅希望。毀滅一個又一個希望。灰下意識地向前小跑著。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白望著兩棵小樹之間空蕩蕩的繩索,目光就像白紙一樣乾淨而無內容。
恰在這時,灰出現了。他默默地站在白的對面,語氣懇切地對她說:我找人幫你要回來。說著就像是揹負著沈重的責任一樣走了。
白看到灰的背影融入漸漸變灰,被塵埃充斥著的空氣中。
紅使白第一次成了新聞的主角
灰到了報社,找到在報社跑城管這一口子的記者——紅。灰將紅喊到了一個避靜的地方說:無論如何,你要幫我這個忙。
紅問:什麼事?
灰將剛才看到的白的故事講給了紅聽。最後說: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幫這個忙。
紅說:這個事,好辦。大家畢竟同事了一場嘛。
紅到了沒收白東西的城管大隊,找到大隊長——小黑。黑見到紅來了,笑著說:大記者,我可沒有得罪你呀。
「你是沒有得罪我,可是惹到我的朋友了。」
「怎麼回事?說來聽聽。」
「你是不是沒收了一個擺地攤賣童裝的女人的東西?」
「你先在這裡坐一會,我去問問看。」
說著黑就出去了。還沒有5分鐘就回來了,做出一付欲言又止狀:是有這麼一件事。怎麼……她是你的……?
「你不要瞎想,」紅打斷他的話,說:她是我們報社的校對,前些日子出了一個政治差錯,被除名了。
黑把沒收白的東西,裝在一個編織袋裡拿給了紅。望著這一堆服裝,紅心裏想:把這些衣服還給白又有什麼用呢?放在家裡又不能穿,也不能再到街上擺攤去賣。
紅想:幫人幫到底吧!於是問黑:能不能讓白在街上擺個攤,把這些衣服賣掉?
黑很堅決地說:不行。她有飯吃,我就沒有飯吃。
聽到黑這樣說,紅也就知道了黑的難處。因為小黑的上面還有大黑。沒有最黑、只有更黑。但還是得給白想個辦法。憑著多年當記者,製造了無數個無中生有的新聞、炒作了無數個經典的好人好事的經驗,紅靈機一動,對黑說:我想這個樣子——你們把白招進來當城管,你看怎麼樣?
黑說:你們報社把她開除了,再把她推到我們這裡來。門都沒有。
紅說:你別急,你先聽我說嘛。
紅是這樣設想的:
城管一直在市民的印象裡不好。就像是土匪一樣。現在,這種民與匪的關係越來越突出,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了。可以做一條這樣的新聞:城管大隊在執法中,遇到了一個獨自帶著一個兩歲女兒的母親,在街邊佔道擺攤。不管又不行,有礙市容。管了呢,這對母女怎麼生存?經過討論,與上級有關部門批准,城管大隊決定人性化執法,將這位母親招到城管工作。即保證了市容、市貌,又使這對母女的生計得到瞭解決。
紅拍了拍黑的肩膀,總結說:通過這條報導,可以證明你們城管一點都不黑。而是一支有情、有義、有人性的隊伍。
黑是這樣理解的:
書記看到報紙的這條報導之後,會覺得我不止是一個只會亂衝、亂抓、亂攆,只會製造麻煩的蠻漢,而是一個有想法的人。懂得用新聞宣傳來改變群眾對城管的印象、看法。黑知道「宣傳不僅是黨在發展中的手斷,簡直就是黨的父母——沒有宣傳,就沒有黨的形象。更不能將天下的果實的摘在手裡。」或許,書記一高興,我就可以升上去了……
想到這裡,小黑嘿嘿地笑了兩聲,誇獎紅說:不愧是編新聞的高手。高,實在是高。
過了幾天,報紙上就出現了這樣一條新聞:城管大隊人性執法,將以前執法的對象招收進了城管大隊,使其成為了一名光榮的城管隊員。
接著就講了一個執法者與被執法者雙贏的故事。城管大隊人性化執法,感動了一個佔道擺攤的釘子戶。這個釘子戶表示就是餓死,也不出攤佔道了。但是這樣一來,她的生存又出現了問題。社會主義國家絕對不容許有人餓死。怎麼辦呢?城管大隊可不能見死不救——哈哈、呵呵、嗬嗬,於是就出現了故事開頭的一幕。
如果這是在拍電影,那麼故事講到這裡一定會響起那一支歌: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只是成都的天不爭氣,始終都灰著臉,表明自己確實是名符其實的「塵都」。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上天不作美。沒有出現「天人合一」的和諧場景。喜悅掛在傳說中這個地球上幸福感第一(中國人全世界幸福感排名第一、而成都又據全國幸福感第一)的人們的臉上,但蒼天並沒有將喜悅像人們想像的那樣在天空之上表現出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自從那篇報導見報,白當上了城管隊員之後,街道上無證佔道經營的攤販不僅沒有減少,反而迅速地增加了。
看到城管隊員過來抓,攤販們不僅不跑了,反而還迎上來對城管隊員說:「東西你們拿去吧。只要讓我加入城管有碗飯吃就行。」弄得城管隊員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只好空手而回。向領導匯報說:「領導,我們開了一個不好的頭。」
「你說清楚點。什麼叫開了一個不好的頭。」
「亂擺攤佔道的攤販們都想像白那樣成為城管隊員。越來越膽大了。看到我們來了不僅不跑,反而還迎了上來,想讓我們搞得他們沒有飯吃,而藉此當上城管隊員、吃城管的飯。」
「真是些刁民,他們都有吃了,我們吃什麼?」領導鐵青著說:「去,把我給白叫來。」
白低頭站在領導的面前。從她的這付樣子,可以看出來她知道自己給城管事業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領導沒有多說一句廢話。只對白說了一句話。
白便像軍人一樣回答說:保證完成任務。
說完,白就衝了出去……
白開始上街抓出攤佔道的小販,像是對小販們有著深仇大恨,下手特別狠。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因為她明白了一個簡單而粗爆的道理:「我不追得他們沒有飯吃,我自己就會沒有飯吃。」
很快,白就成了佔道擺攤者中人見人怕的女魔頭。都說:小白太黑了。遠遠地看見她,早就收起東西躲遠了。
領導到底對白說了一些什麼呢?
領導果然就是領導,只一句話就讓白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領導確實厲害。人們都在想這一個謎底。如果誰猜出來了,那麼……哈、哈哈、哈哈哈……就具備了當領導的能力了。就可以改變世界。
有一天,灰看到白在大街上攆一個賣雞蛋的老婆婆。老婆婆因為年齡大了沒能跑得掉。白衝上前去一腳把竹筐踹翻在地,讓雞蛋滿街亂滾……爛了一地。蛋清、蛋黃、混合成稀屎一樣的顏色。
老婆婆哆嗦著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皺巴巴的塑料袋。彎下腰,去兜地上那些混合在一起的蛋清、蛋白,說:「可惜、太可惜了。不能浪費了,這些掃回去,都還可以吃啊!」說著就將這些粘乎乎的液體往袋子裡裝。
在不遠處的路口,灰攔住了白:你、你、你——怎麼能這樣對一個老人家?
白反問:你一直都在跟蹤我?
灰感覺到有些不自在地說:我,我只是怕你變壞了。
白回答:不變壞?不壞在這個社會上如何生存得下去?領導給我下命令說:「你不攆得他們沒飯吃,我就會讓你沒有飯吃」。
灰:你可以溫柔一點,不要這麼凶嘛……
白叫喊著:我是身不由己呀。我的飯碗端在他們的手上。我可不能再丟了飯碗啊!
看著白凶狠的樣子,灰知道白已經不是以前的白了。
當天晚上,灰幾乎一夜也沒有睡,因為他不相信白天看到的那些是真實的。第二天一早,他又來到了白工作的地方,一條避靜的小街道,樹蔭蔽天。灰陰陰暗暗地隱在陰影中間,如果不注意很難看到他。有一個賣蘋果的小販在一棵小樹下擺著兩筐水果。因為樹小,所以那一塊地方亮了許多。在亮色中,灰看見白將小販的蘋果沒收,爾後再轉賣給菜市場裡的水果攤販。轉手間就賺了一筆錢。看著白貪婪的樣子,灰確信白已經不是以前的白了。但他還是想最後挽回她。因為他總感到白現在的這個樣子,完全是他造成的。如果他將那條小廣告指給她看,而後再講一個絕望的故事給她聽,那麼她的生活完全不會有任何的變化。而現實是那條廣告刊登出來了,對我們周圍的世界好像並沒有預想中的影響。觸發到人們的良心,讓人們回憶起那個遙遠的春天,希望像春天的種子一樣發芽、生長。
開花、結果。
灰還是想做最後的努力。否則他的良心就無法平靜下來。
他對白說:不就是為了吃飯嘛?我可以養你。
白問:你憑什麼養我?
灰一開始還以為白問的是,他以什麼身份來養她。便回答說:我可以和你結婚。
「結婚?和我結婚?」白其實一直都知道灰在暗中喜歡著她,只不過是不願意將這層紙戳穿。因為她一直很喜歡這種曖昧的感覺,享受著而自己卻不需要有一絲的付出。現在這層紙戳破了,她只有給他一個準確的答覆:「你知道,我最近變化很大。」
灰點點頭。
「你知道我現在變化最大的是什麼嗎?」
灰搖搖頭。
「我現在變化最大的是接觸到了權力。學會了用權力。這東西真得太好用了。」看著灰一臉詫異的樣子,白接著說:「我發誓,除了權力之外,我誰也不會嫁。」
灰明白了:「你是要我當官?」
白點點頭。
「你想想看,我當官之後會娶你嗎?」
白搖搖頭。
「在這個社會,有了權力之後,最先失去的就是良心。」灰盯著白閃爍而好鬥的眼睛說:「沒有良心的人,是不會因為內疚與自責而去娶一個離婚且帶著一個孩子的女人的。」
灰與白就這樣相交,再又分開了。
茫茫人海之中,白越過灰向黑滑去……
一年後……
紅:
一天在市裡的一個土地交流的會議上,紅遇到了黑。
紅向黑打招呼:你怎麼會在這裡?
黑說:你那篇炒作見報後,不僅沒有幫到我們,反而還添了麻煩。在街道上無證佔道擺攤的人更多了。都說沒有出路、都說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都想來當城管隊員。
紅說:不好意思哈。我就猜到這個結果。可是又想幫幫白。
黑說:沒什麼,我已經離開那兒了。書記看到那篇報導,只說了一句話:「這個小黑,很有想法嘛。這是一個宣傳建設和諧社會的板樣。」就因為書記這句話,我陞官了。調到房管局,肥差!你懂得。城管那頭的事與我無關了。
紅說:你怎麼感謝我?
黑將紅拖到一個無人的角落,將手腕上的表摘下來塞給紅:這個你拿著,市場上至少值3萬元。
紅說:我就不客氣嘍。
黑說:跟我客氣什麼。以後還要請你多多捧場。
灰:
一次朋友約喝茶。灰遇到了那個在報上刊廣告的朋友。
灰說:你的那條廣告,害得好幾個人被開除了。成都報界,很多人都恨你。
「犧牲是必需的。每一個時代都需要有人犧牲。」
灰問:你那條廣告是怎麼漏過去的?
「這得感謝共產黨自1989年以來成功地封鎖住了六四事件的傳播。我去辦理廣告時,接收廣告的小姑娘瞪著天真的大眼睛問:」64死難者母親「是什麼意思呀?我回答說:就是前幾天的礦難,死了64個人。」
「她就相信了?」
「是相信了。」
這位朋友在與灰分手時,問:你還是在報社上班?
灰知道他的真正意思是希望他離開那個共產黨的宣傳機構,不要幫著共產黨騙人。可是在中國,除了自己能夠真正地獨立——比如像白那樣非法佔道擺攤。只是那能夠幹得長久麼?——其他幹什麼不是做共產黨的幫凶呢?
於是,灰回答說: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在專權暴虐民權衰微,人性大幅度倒退的時代,原地踏步就意味著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