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3年12月10日訊】前段時間,中國社科院發布了一份《社會心態藍皮書》,稱中國當前社會的總體信任度進一步下降,已低於60分的「及格線」,人際之間的不信任進一步擴大,只有二到三成的人表示信任陌生人。這個觀測也符合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獲得的感受。比如在春運時節,如果你到火車站,應該會看到諸如此類的「溫馨提示」:「各位旅客請注意,為了您的旅途安全,請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這種觸目驚心的信任流失是如何發生的呢?
美籍日裔學者福山在他的《信任——社會美德與創造經濟繁榮》一書中區分了兩種社會,一是低信任社會,即社會信任只能建立在血緣關係上、信任半徑到了血緣關係的邊界便嘎然而止的社會;一是高信任社會,即信任建立的基礎超越了血緣,延伸到血緣之外的社會。在低信任社會中,個人除了血緣組織,缺乏有機的聯結,血緣之外便如一盤散沙;高信任社會則能夠通過無數社群、團體為中介,聯結成一個縱橫交錯的信任網路。福山認為,傳統中國屬於低信任社會,家族組織發達,但其他社群組織匱乏。如果福山的論斷是準確的,那麼在中國的現代化過程中,伴隨著傳統宗族趨向於瓦解、鄉村熟人社會被城市陌生人社會代替,社會信任走向崩潰似乎是無可避免的。
然而,恰好我最近正在讀宋代的一些筆記,這些筆記呈現出來的宋代社會,恰恰跟福山的論斷完全不一樣,換言之,福山言之鑿鑿的結論,其實並不符合宋人記錄的社會生活。來看看宋人是怎麼說的。
據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在北宋京城汴梁(開封),商民最重「人情高誼」,若見外地人為京都人凌欺,「眾必救護之」。遇有官府接手處理民事糾紛,眾商民也「橫身勸救」,甚至有人願出酒食,請官方出面調解,也不怕麻煩。外地商人剛至京城租住,人生地不熟,這時鄰居都會過來幫襯,送上湯茶,指引怎麼做買賣之類。更有「提茶瓶之人」,每日在鄰里之間互相送茶,相問動靜。凡有紅白喜事之家,「人皆盈門」,都是前來幫忙的。批發美酒的大酒店,只要那些酒戶來打過三兩次酒,便敢將價值三五百貫的銀製酒器借與人家,甚至貧下人家來酒店叫酒待客,酒店亦用銀器供送,對連夜飲酒者,次日才將銀器取回,也不用擔心有人侵吞這些珍貴的酒器。
北宋時代的汴梁,是當時世界上最繁華的大都市,商業十分發達,人口過百萬,用《東京夢華錄》的話來說,「以其人煙浩穣,添十數萬眾不加多,減之不覺少」。毫無疑問,這是城市「陌生人社會」,而不是鄉村「熟人社會」。許多人跟福山一樣,以為中國傳統社會無法建立起陌生人信任秩序,但北宋汴梁呈現出來的醇厚風氣應該可以修正這種偏見。
南宋的臨安(杭州)也是一個生齒繁多、商業繁榮的大都會,也表現出很高的社會信任度。周密的《武林舊事》記載,「有貧而願者,凡貨物盤架之類,一切取辦於‘作坊’,至晚始以所直償之。雖無分文之儲,亦可餬口。此亦風俗之美也。」說的是,那些來臨安做生意的窮人,可以到「作坊」預領貨物、盤架之類,也不必墊錢,等傍晚賣了貨物回來,再付還「作坊」本錢。這樣,那些窮生意人即使身無分文之資,也能夠做點小生意養家餬口。
南宋的另一個城市金陵(南京)也具有同樣的美俗。車若水的《腳氣集》記述說,有人在金陵「親見小民有‘行院’之說」,比如有賣炊餅的小商販(《水滸傳》中武大郎所經營的就是炊餅)自別處來金陵做生意,一時找不到鋪面與資金,這時候,「一城賣餅諸家」便會幫他張羅攤位,送來炊具,借給他資金、麵粉,「百需皆裕」,謂之「護引行院」,而「無一毫忌心」。車若水在記錄了金陵商人的「護引行院」習慣之後,忍不住稱讚道,「此等風俗可愛」!
從宋人對身邊社會生活的記述,我們可以發現,在宋代的商業城市,信任、幫襯陌生人,已經形成了一種「可愛的風俗」,人們只需要不假思索地遵循習俗,便自然而然地建立起合作、互信的秩序。福山對宋代城市的這一習俗可能不瞭解,所以才斷言傳統中國是一個「低信任社會」。不過他將「信任」定義為「在正式的、誠實和合作行為的共同體內,基於共享規範的期望」,則大有道理。所謂「共享規範」,既包含了人為訂立的契約、法律,更重要的成份其實是社會自發形成的風俗習慣、價值體系。我們可能不知道風俗如何形成、又為什麼形成,但習俗之下的人們都知道,只要遵循傳統的風俗,便可以達成穩定的預期。
福山又認為,社會信任度的高低跟一個民族的「自發社交性」密切相關。對於缺乏「自發社交性」的民族來說,人們之間的信任程度很低,社交範圍非常有限,所以不容易建立家族與政府之外的社團。福山顯然覺得中國人的「自發社交性」是比較匱乏的。但福山在這一點上也看走眼了。不要以為中國傳統社會只有基於血緣的宗族組織,在宋代的城市,已經產生了超越血緣的各類行業組織,各工商行業不論大小,「皆置為行」,當時叫「團行」。《東京夢華錄》記載了東京城裡的姜行、紗行、牛行、馬行、果子行、魚行、米行、肉行、南豬行、北豬行、大貨行、小貨行、布行等三十多個行團,實際上汴梁的行業組織當然遠不止三十多種。除了團行,由於宋代民間結社極自由,市井中還湧現了非常豐富的社團,據《武林舊事》,當時踢球的有齊雲社,射弩的有錦標社,演雜劇的有緋綠社,賣唱的有遏雲社,喜歡弄棍使棒的有英略社,喜歡相扑的有角社,喜歡刺青的有錦體社,建築師有臺閣社,理髮師有梳剃社,園藝師有奇花社,連妓女也有自己的社團,叫翠錦社。
前面提到的金陵「行院」,便是工商行業組織,「護引行院」,即本行業互相保護、幫助的意思。臨安的「作坊」,也是一個商業社團。北宋的汴梁,「士農工商,諸行百戶,衣裝各有本色,不敢越外。謂如香鋪裹香人,即頂帽披背;質庫掌事,即著皂衫角帶,不頂帽之類。街市行人,便認得是何色目」(《東京夢華錄》)。如果背後沒有發達的行業組織在維護自治,很難形成如此井然的商業秩序。
可見生活在宋代城市的人們並不缺乏「自發社交性」。恰恰相反,他們建立、參與了各種社群、團體。正是藉助發達的社團組織,宋人構建了一個交錯縱橫的信任網路,慢慢沉澱為互信的社會風氣、習俗。這樣,人們在脫離鄉村熟人社會、來到陌生的城市謀生時,才不致於淪為彼此孤立、人人自危、處處設防的一盤散沙,而能夠迅速地融入到相互交織的信任網路中。這個過程,也是城市陌生人社會的「再熟人化」過程。一個複雜社會要建立信任網路,形成自治秩序,「再熟人化」是不可繞過的路徑。
說到這裡,我們可以大致勾勒出當下社會信任為什麼嚴重流失的原因了,並不是因為中國傳統只適宜維持血緣關係上的熟人信任、無法構建出超越血緣的信任網路;而是因為,維繫社會信任的傳統風俗被時代洪流沖潰、人們的「自發社交性」受到扼制,原有的社會信任網路斷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