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年前出生入死為中共,四九年後,劃右派勞改,文革定叛徒,越獄逃跑,八年乞討求生。毛死平反,已渾身是病。回憶錄留下一句話:毛循馬列哲學摧殘了我的一生。
【看中國2013年11月20日訊】趙宏才(1923─2003),河南洛陽人(本名趙洛生),中共南京地下黨學生黨員。一九四五年考入中央大學社會系,一直擔任中央大學地下黨秘密組織「新青社」領導骨幹。一九四七年六月,南京學運高潮中加入中共,次年任中央大學地下黨總支委員。一九四八年南京易手前兩次被捕,險些丟命,冒死越獄逃脫。可這位革命者真正的苦難是「解放後」,五七年「劃右」,二十一年非人生活,文革再陷囹圄,兩次越獄,掙扎於死亡線,八年乞討打工,直至毛去世才回家。此時,他鬢毛摧枯,渾身是病:萎縮性胃炎、肺氣腫、關節炎,最後是心臟病,肺癌,心臟搭橋,但他完成了二十萬字的回憶錄《劫後余聲》。
五七年為了黨忍痛接受劃右
一九四八年底,南京地下黨派趙宏才前往江北赤區,專跑與紅區的交通,負責將地下黨員及左翼人士送往「解放區」。多次遇險,被吊打、壓槓、假槍斃,手下交通員被處決。一夜吊打,懸繩三斷,冒死脫逃,冬泅冰河,回來後卻遭一年審查,經區黨委書記曹荻秋(後任上海市長)批准,恢復黨籍。可這段被捕經歷,只是他一生苦難的開始。
一九五七年,趙宏才供職中蘇友協,整風辦公室負責人。機關二把手林朗命他寫牆報文章,將毛澤東動員鳴放的話用他的名義寫出,以動員大家積極鳴放。趙宏才寫了三篇〈閒話〉,「提倡說心裏話」⋯⋯便成為單位「右派」頭目——都是你鼓動「右派」大鳴大放向黨進攻!儘管三篇《閒話》全是毛的三次講話,林朗的解釋是:毛主席講,是左派立場,你講,是右派立場,是反黨反社會主義。
劃成右派後,只有一條路:真誠認罪。趙宏才以「真正黨員」自居,為維護「黨的威信」,忍痛糟蹋自己人格,承擔反黨罪責。劃右結論,經層層拔高後才獲上峰批准。
中蘇友協一把手是一九二六年入黨的印度尼西亞歸僑廖經天,抗戰爆發後赴延安,與林朗乃多年老戰友。反右開始,上級指示林朗揪出廖經天,林朗實在下不了手,「舍車保帥」推出趙宏才。廖經天不明就里,黨組會上為趙宏才辯護,說趙是十分忠誠的黨員。最後,不僅廖劃了右,林朗也劃了右,罪名「包庇大右派」!反右正酣,林朗發現患癌,他忍痛接受批判、檢舉他人。不久,林朗去世。
第一、二把手先後倒下,三把手李某扶正,他做趙宏才的工作:「你不要不服,要一切從黨的影響來考慮。」趙宏才晚年說,這位領導誘導他「心服」的話,他記了一輩子,每個字都像火紅冒煙的烙鐵哧啦啦燙著他的心。為了「黨的影響」,再冤枉也得服。廖經天不服,一九六二年後多次從流放地貴州銅梁返京鬧翻案,一再碰釘子。
和北京文化部右派一起勞改
趙妻年紀比丈夫小,黨齡卻比他長。為免株連妻兒,趙宏才提出離婚,趙妻不耐煩了:「你要是真有一點點罪,我早就甩了你。現在這個時候,我不能撇下你不管。」性格倔強的她,平日三天兩頭跟男人吵架,此時特別溫柔,不再跟他吵了。她在學校工作,因她不肯揭發丈夫的反動言行,有人侮辱她與「老虎」睡覺。他們被趕出機關宿舍,搬到東單菜場附近一間破舊小平房,大冷天睡在陰冷潮濕的地上。嚴冬季節,趙宏才發配渤海灘唐山柏各莊農場,中宣部系統的下放右派有廖經天、蕭干、陳企霞、鐘惦棐、藍翎,《人民日報》攝影記者高糧、新四軍出身的記者季音,還有一位部長(抗戰前泰共華僑)。這些人心甘情願被罵「喪家之犬,沒人要的野狗」。
他們的共同疑惑是:「同樣是這些知識份子和共產黨人,同樣用脅迫勸誘的手段,同樣要你低頭認罪,為什麼國民黨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失敗了,共產黨卻辦到了?」一位南京某大學郭姓右派,批鬥大會上低頭認罪,私下與組織談話堅不認罪,許多右派都摘了帽,分配了工作,他仍戴著右帽在拉板車。有位黨員同情他,要他認個罪算了,郭右派凜然回答:「氣節!」而之所以當眾認罪,那是「維護黨的影響」!
一位農村工匠與趙宏才告別時說:「大兄弟,你是個大好人啊,遭了這麼大的難。共產黨實在太古怪。」趙立即堵住他:「不,大哥,是我罪有應得,不能怪共產黨!」之所以這樣說,乃是趙不希望對方認為自己對黨有看法。直到晚年,他才意識到這是真正的愚昧。
趙宏才與鐘惦棐鄰床,關係極熟,兩人躺在床上談起鐘那篇《電影的鑼鼓》,鐘嘿嘿一笑:「那是周揚和我交換意見以後,他叫我執筆寫成文章發表的。」啊,原來如此!次日,農場領導問趙:「鐘惦棐跟你講了周揚部長什麼了?」趙宏才極其驚訝,只好如實相告。領導聽後說:「這就對了。昨天鐘惦棐急著找我,趕在你前面說了此事,怕你歪曲他的話,添油加醋,咬他一口。」那麼親密的老鐘,竟如此防範自己。趙宏才看到別人借揭批蕭干為摘右帽掙分,他也蠢蠢欲動,但無材料沒做。
文革打成叛徒、逃跑乞討為生
一九五九年河北省委正式下文,為趙宏才摘帽,回原單位聽候分配,他的反應是:「啊哈,終於有幸領到一張妓女合格證!可以有出賣自己人格的自由了。」他被分配至徽州專區農校,任副校長。原清華大學黨委書記俞時模,右派摘帽後,也發配歙縣師校任副校長。這位老幹部,文革時押入黑牢,活活整死。
文革初期,徽州派系鬥爭,趙宏才四處逃躲,有家歸不得。徽州農校成立革委會,他以為局面安定了,回到學校,不料兩派頭面人物「大聯合」搞階級鬥爭,專斗黑五類。他被關入樓梯下面的小黑房,僅一個便盆供泄溺,老鼠日夜猖獗,每晚審訊,踢打逼供。俞時模此時也關在農場黑牢,慘遭刑訊批鬥。俞曾越獄,可惜失敗,死於非命。死前,耳朵已被耗子咬爛。趙宏才不甘如此就死,再演昔日越獄故事,逃出囚禁,有家不敢回,流浪皖北巢湖一帶乞討,夜宿廢棄的瓦窯場。
一位地主成分的農村小學教師,受不了批鬥自殺。造反派念著毛語錄將屍體抬上臺,兩個戴口罩的造反派將死屍豎立臺前,一批人揮著小紅書進行「屍斗」,台下一片寂聲。趙宏才看得連忙轉身離去。
乞討中,他得了傷寒,差點死在「旅途」。後見報紙上說「不得私設公堂、私自關押」,他回到學校。這次不再打罵關押,但經地委批准,大會宣布他是叛徒,交原單位監督勞改,剝奪人身自由。他每月向地區革委會遞交申訴,要求平反。不久,上面來了兩位項目人員,說是定他叛徒沒錯,但可以不作為叛徒,寬大處理,解除勞改。趙宏才斷然回答:「我根本不是叛徒,我不要寬大處理,我要求你們改正!」於是繼續當叛徒、繼續勞改。
劫後余聲:留下一部回憶錄
多年勞改,這位革命青年逐漸衰老,頭髮花白,百病纏身,正不知所以,「忽傳佳音,毛澤東去世,四人幫倒臺,文革終止。」新任地委書記正是一九四九年審查他越獄者,遞呈一紙申訴,問題迎刃而解,解除勞改,恢復自由。同時,中宣部也來函,要他申請複審其右派問題,右派問題也獲改正,「俱往矣」。
復得自由,赴寧見妻,夫妻相擁,淚流千行。回憶錄至此戛然而止,二○○三年十二月七日,這位真誠的革命者因肺癌走完人生,留下一本用生命最後六年完成的《劫後余聲》。他說最後心裏長出一個「腫癌」——
惦著「指出馬恩一些根本性哲學觀點之錯誤,指出毛遵循馬恩哲學摧殘了我的一生,也摧殘了無數無辜。」
密友穆廣仁評價《劫後余聲》:
那是一個從流著鮮血的心發出的良知的呼喊,是一個革命知識份子屢遭劫難的生命的悲歌,是對一黨專政、個人獨裁體制的血淚控訴,是對甘作或被迫當「馴服工具」的弱者的心靈剖析。
趙宏才回憶錄超越肉體摧殘、人格侮辱的控訴層面,剖析了政治迫害中的人性異化,努力挖找赤災成因,能溯源至馬恩,相當不易。
延安一代「兩頭真」的悲劇
受時代與文化的制約,延安一代、解放一代中許多「兩頭真」真正的悲劇,是最後還在堅持赤說,還以「真正馬列信徒」自居,還認為「經是好經,只是和尚念歪了」,他們已不可能認識到一生悲劇的最大肇因正是這則共產赤說。正是那個似乎絕對神聖的革命目標,才將中國一步步拽離理性之軌,從爭取民主自由到為毛獨裁專權而狂熱歡呼。
至於他們個人的命運,當然只能「共沉浮」。很簡單,若無這面「走向天堂」的旗幟,一切左災如何起步?如何發動?「偉光正」的黨又怎麼會集體認同毛公然違反一系列基本人文原則的反右與文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