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躍進時期的虛假繁榮造成了無數悲劇
【看中國2013年10月13日訊】南趙湖,一滴風乾的眼淚
南趙湖是我家那裡——魯北平原的沾化縣在大躍進期間所建的一個大型水庫,官方稱作南趙水庫,南趙湖是民間的說法。水庫1958年春天開建,1961年即完全廢棄還耕,存在不過三年。但這三年正是當地人記憶中最慘痛的三年。水庫的建設佔用了大量的勞動力、農田,並引起周邊土地鹽鹼化,致使庫區糧食產量銳減,飢荒嚴重,死人無數。村裡的老人提到這段往事至今仍感心有餘悸。我從小就聽大人講述這些事,南趙湖和與之相關的飢荒、死亡在我記憶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使得我對五十年前中國發生的大躍進和大飢荒有了直觀的感性的認識。隨著時間的推移,大躍進、大飢荒已經逐漸被人們所遺忘,80後、90後的學生或者不知道大躍進為何物,或者把大躍進等同於兩蛋一星強國盛世,我教的本科生裡甚至有人拒絕相信中國曾經發生過導致數千萬人死亡的大飢荒,而堅持認為毛時代的中國國家強大人民幸福。2008年暑假,我在沾化翻閱了大量文獻、歷史檔案,並訪問了許多老人,試圖能對與南趙湖有關的事宜有一個較為完整的敘述。希望通過這樣一個小事件的追述,使人們,尤其是年輕學生獲得關於大躍進這樣的歷史大事件的準確認識。
一、全民興修水利與大躍進的開始
1958年發動的大躍進在中國農村製造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大悲劇。關於大躍進,人們一般只想到人民公社、大食堂以及大煉鋼鐵,而忽視了另一個重要內容——大修水利。事實上,大躍進正是從全國大修水利開始的。據博一波在《若干重大決策和歷史事件的回顧》一書中追憶,1957年九十月間中國共產黨八屆三中全會召開,會上通過《關於在今冬明春大規模開展興修農田水利和積肥運動的決定》,之後全國掀起空前規模的農田水利建設運動,大躍進的號角正式吹響。當年全國投入水利建設的勞動力,10月份兩三千萬人,11月份六七千萬人,12月份8000萬人,1958年1月達到一億。在隨後召開的南寧會議上,毛澤東又提出了提前實現農業發展綱要四十條問題,繼續推進大躍進。深翻土地、興修水庫等活動在全國愈演愈烈。
山東省作為傳統的政治型大省,是大躍進中表現最為積極的幾個省份之一,在興修水利上投入自然就多。在省政府的號召下,黃河沿岸興建了大量大型平原水庫,用以引黃水蓄水灌溉。這些工程大都缺乏調查、論證和合理設計,盲目上馬,存在嚴重質量問題,1961年後被陸續被廢棄。興修水利所造成的嚴重的土地、勞動力消耗,與激進的糧食統供統銷政策和人民公社大食堂政策、大煉鋼鐵運動等糾集在一起,共同引發了1959-1961的大飢荒。一份資料表明,1958年山東省由於青壯年農民投入煉鐵和修水庫,全省秋播面積不及往年的四分之三,1959年秋冬又有887萬青壯年去修水庫;甚至在1960年農村經濟崩潰時仍有數百萬農村勞動力在修水庫。從1959年1960年,山東省共荒蕪農田五千到六千萬畝,是全國飢荒最嚴重的幾個省份之一。張廣友在《抹不掉的記憶——共和國重大事件紀實》中,援引了山東省一位領導1960年的大會講話內容:「山東省過去(1957年)人口為5500萬,不到3年的時間,現在(1960年冬天)還有5000萬,減少了500萬。」死亡人口主要集中在黃河流經的魯西北地區,也就是水利工程最為集中的黃河沿岸。
南趙湖修建即發生在這一大背景之下。
二、南趙湖的修建與飢荒的產生
在大躍進的形勢下,南趙湖1958年3月開工興建,以沾化北部大片低窪地(南趙窪)為主庫區,靠人力挖土筑堤而成。據1994年1月編纂的《沾化縣水利志》記載,水庫佔地13.5萬畝,全縣9個鄉7316人參加施工,6月份完成一期工程,7月份開始蓄水。此後,當地大飢荒的序幕慢慢拉開。
南趙湖位於沾化北部的低窪地,庫區大部分屬於現在的李家鄉。當地地多人少,村莊稀疏,土地雖多鹽鹼,但可耕種土地仍能解決吃飯問題,大量的低窪荒地,即使遇災年歉收,人們靠野菜、魚蝦也可勉強充飢、活命,雖貧困閉塞,但在1958年之前,當地歷史上似乎沒有大規模飢荒的記憶,舊版縣誌始於明代,遍翻其中也找不到陝甘一帶縣誌中常見的「餓殍遍野,死人萬千」類的文字。有笑話講當地文革時期,憶苦思甜,一位老太太聲淚俱下的控訴起59-61年的大飢荒,大會組織者趕緊上去阻止,說大娘你別講這一段,你得講解放前舊社會。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解放前要飯還有處要,挨餓的時候(指59-61大飢荒時期)連要飯都沒處去要。
訪問當地老人,提到南趙湖和大飢荒,老人們會從1957年新糧政策開始講。
1957國家實行新糧政策,糧食統供統銷,要求農民把家裡的餘糧全部上繳,村幹部挨家挨戶翻,有拒不相應號召者,糧食強行收走,人遊街批鬥。我姥姥就因不肯上交糧食而被抓去坐禁閉,我姥爺是漁民不在家,還是我大姥爺(我姥爺的哥哥)代她被關。之後,村民家中再無餘糧。1958年大躍進開始,成立人民公社和大食堂,前期糧食尚充足,浪費嚴重,有年輕小夥子進行吃飯比賽,吃飽之後,拿一筐饅頭來,打賭看能不能再吃下,地裡的莊稼村民也懶得收穫,地瓜成片爛在地裡。與此同時,大修水利、深翻土地等非正常的生產活動大肆進行。土地深翻到1丈二,地表熟土被深埋,莊稼無法生長。春天,南趙湖開挖,大量勞動力被調往工地,7月,水庫蓄水,4.18萬畝耕地被淹沒於大水之下,並使周邊4.76萬畝耕地發生次生鹽鹼化,無法種植莊稼,其中2.65萬畝幾乎寸草不生。1982沾化縣年土地普查資料顯示水庫所在的李家公社全部耕地面積為13萬畝,按這一數字推算,當年南趙湖的修建使得當地耕地減少了70%以上。如果考慮到1958年到1962年間土地的增長,這個比率會更高。
土地、勞動力投入的減少,使得農業產出銳減,1958年秋,糧食不足開始出現,到1959年春,已經發展成嚴重的飢荒,但水庫的修建仍在繼續。《水利志》記載1958年秋、1959年春南趙湖二期、三期工程繼續進行,與第一期工程加起來,共使用勞動力2.11萬人次,最多上工人數1.3萬,庫區幾個村莊的青壯年幾乎全部投入水庫建設,土地拋荒,糧食產出銳減,飢荒蔓延,繁重的水庫修建工作只能在飢餓的條件下進行。1959年水庫大食堂就借用我姥姥家的房子,附近村莊的婦女被組織起來在食堂裡勞動,每天淘洗野菜與少量糧食混合做成食物,送往工地。繁重的勞動加上飢餓,許多青壯年勞力死於水庫修建,尤其是地主、富農子弟,因為出身不好,在水庫上干最重的活,領最少的食物,餓死尤多。我家對門的大姑,家裡為地主,她講她的弟弟在水庫工地上抬土方,眼見性命不保,被獲准回家,8里路程,一整天尚未到家,昏死在橋上,被同村的人扶回家。他的母親用土改中倖存在一點衣服、首飾,偷跟人換了幾個雞蛋,才讓他奇蹟般得以存活。另一個青年從工地回來,摔倒在村頭,被牛蹄坑裡的一點水淹死。死亡越來越多,尤其是青壯年勞動力。我家所在的村莊,當時有1000多人,據老人們回憶,飢荒最嚴重時每天有七八名青壯年死亡。屍體無人掩埋,只能用村裡僅存的牲口拉到村外。性命尚存的人全身浮腫坐在牆根下延口殘喘。壯年勞力連水都挑不動,只能拄著棍子用茶壺從村頭灣裡取一點水。孩子們更是餓得只剩下一個大腦袋,肚皮透明,裡面綠色的腸子清晰可見。根據沾化縣誌記載,全縣大規模的人口死亡發生在60年、61年、62年,三年非正常死亡率分別為60‰,55‰,32%,共死亡2萬3千多人,但庫區所在的村莊嚴重的死亡早在1959年春天就開始,《水利志》中也承認,由於水庫的修建,庫區飢荒比其它地方提前一年發生。縣誌裡一份按性別統計的人口資料顯示,從1957年到1962年,全縣男性人口減少了29749人,女性人口減少14098人,也就是說,飢荒中男性死亡比例遠遠高於女性,其中的原因固然與男性對食物需求量大有關,但修建水庫也難逃其咎。考慮到死亡人口並不是在全縣平均分布,而是主要集中庫區和另外幾個有類似激進行為的公社,則局部死亡密度比全縣平均水平要高得多。我去縣檔案館查閱這一時期庫區詳細的人口死亡資料,發現檔案記載的數據比實際情況要低得多。可能是當時的公社領導人想通過水庫建設來提高政績,因而不報告真實的死亡情況,現有大飢荒死亡人口統計數字可能比實際死亡人數少得多。有一個傳說,說在水庫召開的現場大會上,庫區公社書記滿懷激情規劃未來的社會主義美景,要在水庫裡養魚、養荷花、划船直到縣城等,另一公社的書記忍無可忍,拍拍他的肩膀,讓他看看身後的冤鬼。
飢荒除了導向死亡,還帶來親情、人性的喪失。當時許多家庭因為飯量不同而分開吃飯,雖父子、母女、父親也難以互相照顧。我家的一個鄰居,一家人各自去食堂領飯,十多歲的小女兒害怕飯票被家裡其它人偷走,就到處藏,有天藏在屋後的草中找不到了,急得哭天搶地,晚上打著燈籠圍著屋子邊哭邊找,狀如鬼魅。另一家,母親和女兒還能出去挖野菜,父親已經奄奄一息,苦苦哀求母女倆分給自己一點野菜,母女倆卻狠下心來不顧。一對老夫妻,老太太對浮腫的老頭兒說,你快點死吧,省下你那份口糧,我還能多活兩天。上學的孩子,每天可以分到半個窩頭,老師從來不當著同學的面切,而是背後切好,以便從中間勻出薄薄的一小片。諸如此類的事情不勝枚舉。
水庫勞民傷財修成,但實際上是一個豆腐渣工程,壩體薄弱,土質疏鬆,又一面臨河,汛期一臨,則全面潰堤,需要抽調大量勞動力搶修加固。《水利志》上記,「到1960年汛前檢查,水庫壩坡已經前面坍塌,嚴重段壩身坍去1/5∼1/3」。1960年水庫開始排水還耕,到1961年春天全部廢棄還耕。排水之後,村民到低窪處捕魚,一麻袋一麻袋的魚被撈上來,成為活命的食糧。這似乎是整個飢荒時期能回憶起的唯一快樂的事。靠黃河水壓鹼和淤泥,排水後的庫區土地陰差陽錯成了良田,村民靠其中的野菜、草種挨過最困難的時期。由於在1960年冬天,中央高層已經意識到飢荒的嚴重性,11月3日中共中央發表《關於農村人民公社當前政策問題的緊急指示信》,指導農民生產自救,其中明確指出允許農民經營少量的自留地和小規模的家庭副業。1961年秋天庫區業開始實行自留地和小規模的包產到戶政策。大片肥沃的土地加上全力以赴的農民,糧食出現了空前的大豐收,1962年秋糧收後,飢荒逐步結束。
按照老人們的說法,大飢荒中人們是被一步步逼到絕路上的:如果不是1957年的新糧政策把農民家裡的糧食全部收走,即使後來糧食歉收,靠存糧配合野菜草種,人們或許也能活命。即使糧食被收走,如果不是集體勞動、深翻土地、大煉鋼鐵等,人們辛苦一季,也可以再種出糧食。如果不是挖南趙湖,也斷不會死這麼多人,壯年勞力累死餓死不說,大片土地被淹沒和鹽鹼華,使得人們連挖野菜都無處可去,少了最後的活命機會。
三、南趙湖留給我們的思考
南趙湖的修建只是大躍進中的一件典型事例,諸如此類的事情在全國比比皆是,僅在山東省就有大量像南趙湖這樣先蠻幹後廢棄的水庫,其背後必定是同樣的慘劇。某個當年的全國水利建設先進縣,縣誌上記載大飢荒時期出現「人相食」的慘狀。沾化雖飢荒嚴重,終究還沒有聽說過吃人的事情。看來,全國飢荒之慘烈,有甚於沾化者。
50年的時間過去了,大躍進大飢荒已經慢慢淡出了人們的記憶,在沾化,三十歲以下的人已經很少有知道南趙湖的。南趙湖如一滴淒苦的眼淚,逐漸在歲月中風乾。只有在老人們的敘述中,它才被還原成一段段真實的往事。中國的大躍進大飢荒,一直為國內外經濟學研究者所關注,有大量理論模型和實證分析來解釋飢荒的成因,但是模型和回歸無論如何代替不了歷史描述,代替不了口口相傳的敘事中憂傷的細節和悲愴的情感。那些檔案、文獻、數據,在口述的歷史中,都被還原成鮮活的生命,他們的悲慘命運使得那些枯燥的模型和回歸充滿了悲涼。
乘車從曾經的庫區經過,發現這裡現在是一片片茂密的莊稼,數萬人血淚筑成的堤壩已被剷平,變成了農田。人們在地裡辛苦勞作,遠處有牛在吃草。忽然間明白,所謂的國泰民安不過是人種地牛吃草。而這樣的圖景,在很多時候卻由於國家權力對社會的過度侵入而喪失。一個有能力調集全部資源的極權主義國家,在應付戰爭、災害等突發性事件或承辦大型活動、創造世界奇蹟方面,固然有其優勢,但其對社會的威脅也足以令人膽戰心驚。正是出於對這種威脅的恐懼,產權、民主、國家權力約束才成為經濟學研究中永恆的主題。近年來,在中國的學者和普通民眾中,瀰漫著一種濃重的強權膜拜情節,張口國家利益、國家尊嚴,所謂的「人民經濟學家」更是為中國的改革開出「國進民退」的歹毒藥方,呼籲通過強化國家權力控制來糾正改革中的問題,並因此獲得無數擁躉。在這樣的背景下,對南趙湖、大躍進、大飢荒的回顧便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那些有關的災難、飢荒和數千萬生命的死亡應該成為一把高懸在頭上的利劍,時刻提醒人們強大的不受約束的國家權力背後的危險。
(作者為女經濟學博士,山東財政學院國際經貿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