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時代如有農民與「城管」在街頭的抗戰便是「反革命罪」,相當於今天的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
【看中國2013年10月07日訊】我老家在重慶龍潭古鎮,那地方是川黔湘鄂交界之地,沈從文《邊城》中「下龍潭趕場」,寫的就是這。古鎮很大很古老,當年紅軍把周邊地界佔完了,但就是沒能攻進過龍潭;抗戰時,沿海大批富紳遷居於此,國民黨中央銀行也特設辦事處,龍潭盛況空前,又有「小南京」之稱。
龍潭出過兩位革命家,一位是李鵬的娘舅趙世炎,他家是大地主,至今有說龍潭就是趙王二姓兩大家族的,且趙家勢力更大。趙世炎年少北上讀書,再沒回來過,北伐時,他已是共黨上海武裝起義副總指揮,總指揮是周恩來,官雖大一級,但卻是經由趙世炎介紹加入共產黨的。1927年國共「四一二」清黨時,趙世炎被國民黨殺害(按:中共稱為「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是指針對國民黨內共黨勢力擴張,及中共武裝行動阻撓北伐,中國國民黨於1927年4月12日在蔣介石的率領之下,對中共黨員及工會領袖進行拘捕及處置的事件。);另一位則是北平地下黨領袖劉仁,北平「解放」,劉仁居功至偉,作為後來市委書記彭真的助手,劉仁在文革中被活活整死。
龍潭一馬平川,沃野百裡,水旱從人,五穀豐登,但六十年代初的那場人道災難,卻在此餓死不少人,聽我外婆說,那些農村人歪歪倒倒走在街上,一軲轆摔下去,就起不來了,死的人不少。到了1975年春,我正在上小學三年級,有一天,一位經常戴紅袖套在街上做「城管」的黃大伯(按:當時還沒有城管,97年才建立「聯合執法大隊」,99年定名城管),來我們學校做憶苦思甜報告,他一上臺就大罵:狗日的地主階級,壞得很啊,每天他們雞呀鴨啊弄他媽一桌子,他們吃多少嘛?吃手指甲那點,其它哪個吃了嘛,還不是我們吃了!結果台下一片哄笑。接著他又顧自嘆息,唉——要說苦,還是苦不過六一二年……
在龍潭罵狗日的地主階級,幾乎就是罵趙世炎他爹,也就是罵李鵬的外公,現在看來,罵誰並不重要了,甚至那笑料百出的憶苦思甜也少有人提及,倒是根正苗紅的黃大伯讓人記憶深刻,他應該算是紅色中國的「第一代城管人員」吧?那時正是政治挂帥的年代,城市裡人主要靠票證過日子,我對門的冉篾匠就時不時會說幾句「怪話」: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得很啊,知道我們缺糖了,就趕緊給我們發張糖票;知道我們缺鹽了,就趕緊給我們弄來鹽票……冉篾匠為此被村上批鬥過好幾次,他老婆熬不過擔驚受怕的日子,跟他離婚跑了。鄧小平時代時,他老婆在兒女撮合下想回來與冉篾匠復婚,又有過去被流放的「黑五類」回來找他要房子,內心剛烈,走投無路的他,用烈酒下農藥,在一個初春的清晨痛飲長辭,這是後話。
鎮上人的日子過得還算湊和,到了農村,那簡直就是水深火熱、飢寒交迫,農村種的糧食,大部分要上繳皇糧,留給農民的少之又少;農民殺頭過年豬,一半要無嘗交給國家,這是絕無條件可談的,私宰就等同犯罪;更為惡劣的是,到鎮上賣雞蛋、茶葉或毛煙之類,那也是不行的,毛強調的是「三面紅旗」,狠鬥私心一閃念,只要有農民悄悄進行這類交易時,碰上戴紅袖套的黃大伯就是他們的災難,輕則沒收,重者按「投機倒靶罪」判刑。
那時人們常聽到的喝斥的口令是「只許規規舉舉,不許亂說亂動」,農民想反抗,就等同於反黨反社會主義。我們家住在鄉鎮結合部,每到春季,農民家的糧差不多就吃完了,幾乎那個季節裡,每天都有家庭主婦蹲在路邊痛哭,我那時只要拿起一塊鍋巴在房前屋後走一圈,就會有一大群農村孩子榐在我屁股後面,我就成了他們的兒童團長,許多大我好幾歲的娃兒,都對我服服帖帖,百衣百順。由此可以想像,戴紅袖套的黃大伯有多牛逼了,他往街上一走,就是爺,憑幾句結結巴巴的毛主席語錄,就可以管好一兩條街,沒有那個農民敢不聽他的鐺鐺。當下農民與城管在街頭的抗戰,那時絕不可能發生,如有,那一定是「反革命罪」,這是什麼屌罪呢?就是相當於今天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誰敢找死??
無論是「投機倒靶罪」或者「反革命罪」,革命雖然狠毒無情,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雖然凶猛凌厲,但農民為了活命,有時也會以「身試法的」。平時黃大伯能管住街上的資本主義歪風,但到了五天一次的趕場,他雖然有擴音器鎮威,毛主席語錄開路,但熙熙攘攘的人流裡,到處都是趁機犯案的農民,那時,雖然這位忠於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老頭兒嘶聲竭力,東搶西砸,那也管不住滿街「資本主義復辟風潮」的了。
面對紛繁複雜的階級鬥爭新形勢,豈可讓萬惡骯髒的資本主義行為到處跑冒滴漏?!鎮市管會由此組織紅衛兵和街道大媽們上街聯合執法,那陣勢不是吹的,東風吹,戰鼓擂,只有35年後,薄熙來在重慶重唱紅歌時,你才看得到情景再現。我們那條街的紅衛兵頭兒叫龍蛋,他爸是縣公安局的,母親是龍潭紡織廠的幹部,根正苗紅,自然成了市管會街頭執法的帶頭大哥,我那時八九歲,根本不夠「執法人員」的標準,但因為在村與村之間文攻武衛——打泥巴仗時勇敢生猛,所以他常常把我帶到身邊當跟班,我幾乎每次趕場都能目睹他們對農民打砸搶的「革命」形為。
龍蛋一到趕場天,9點就會把一大群兔崽子們召聚起來,每人發一個紅袖套,先背毛主席語錄,要鬥私批修,然後由市管會工作人員宣講革命鬥爭真理,並狠狠叮囑大傢伙下要手狠,搶要快,敢反抗者,群毆之。雞蛋、茶葉、桐油、菸草……那是要統統沒收的,然後交給市管會,許多家庭晚上點桐油燈用的燈草芯,也不准買賣,那東西太酥脆,一扯就斷成幾節甚至幾十節。現在回憶起來,每次趕場執法,差不多就相當於黃世仁搶喜兒那麼悲慘,農民巴掌大的自留地就出產那麼點東西,你要沒收,要搶,差不多就弄掉他們一兩個月甚至是大半年的生計,呼天號地,跪地求饒,老淚縱橫,那也是感動不了這群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革命小將的,稍有反抗,龍蛋就會加大執法力度,連能賣的蔬菜也給你用腳革命掉,那陣仗比起現在的城管,戰鬥力更強,意志更堅,因為有強大無比的無產階級專政做後盾,幾乎是無堅不摧的。
那時黃大伯就是我們這裡的偶像、明星,每次沒收了農民買賣的農產品,龍蛋就迫不急待地趕往市管會,與他勝利會師,接受他的誇讚,有時黃大伯也會拿出一兩顆糖作獎勵,由龍蛋咬碎後分給大家吃,粘粘乎乎的甜透了心。後來我在語文課裡讀到「資產階級糖衣炮彈」、「黃鼠狼給雞拜年」這些愛憎分明的句子時,就會下意識地想,喲,這好像是在形容我們自己呢?!
1975年翻過坎後,中國社會從完全封閉狀態中走了出來,幾年後就邁入到「社會主義商品經濟」時代,農民在市場上的買賣幾乎完全自由了,我家周邊的農民都逐漸蓋起了新房。又過了些年,商品經濟被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所取代,農民開始離開土地進城務工,擺零攤成為城市游動的便民景觀,但從政治挂帥到GDP崇拜,體制的根基是沒有變的,那些流動的小攤販很快就成為市長們面子工程上挂不住的污點,城管部隊應運而生了,那差不多就是毛澤東時代市管會的死灰復燃。
黃大伯離開毛時代後,精神頓挫,日漸老去,在鄧時代的一個早晨窘困、孤獨而逝。
龍蛋的生活也不如意,離了婚,患了智障性精神病,見人愛傻笑,瘋起來砸東西的樣子,簡直就是當初在街頭專政農民的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