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張伯駒、潘素夫婦
【看中國2013年09月20日訊】
張伯駒(1898—1982),河南項城人,生於官宦世家,與張學良、溥侗、袁克文一起稱為「民國四公子」。是我國老一輩文化名人中集收藏鑑賞家、書畫家、詩詞學家、京劇藝術研究家於一身的文化奇人。張伯駒先生一生醉心於古代文物,致力於收藏字畫名跡,從30歲開始收藏中國古代書畫,當初僅為愛好,繼以保存重要文物不外流為己任,他不惜一擲千金,雖變賣家產或借貸亦不改其志,曾買下中國傳世最古墨跡——西晉陸機《平復帖》、傳世最古畫跡隋展子虔《游春圖》、唐代大詩人李白的《上陽臺貼》等等,經他手蓄藏的中國歷代頂級書畫名跡見諸其著作《叢碧書畫錄》者便有118件之多,被稱為「天下第一藏」。
(一)
1966年8月27日,吉林省省直文化系統的造反派,在長春市體育館召開批鬥省文化局機關黨組書記金樹然大會。在押解金書記入場時,他昂首挺胸,正氣凜然,頗有許雲峰赴刑場時的悲壯架勢。在革命造反派面前,又豈能容忍這等囂張氣焰?於是便呼啦啦地扑上幾個人來,立即將其打翻在地,然後就迫使他跪在偌大的體育館中央。一浪高過一浪「打倒」的口號聲,如海嘯般地掠過,讓在場的人都感到心驚肉跳。所以批鬥會從一開始就鋪墊出了十分恐怖的氣氛。
這自然就促使在此後各單位代表的發言中,每提到某個當權派或某個人的「罪行」時,便有人跟著起鬨:「把他揪出來!」「讓他下去跪著!」於是在全場與會者的應和下,被點了名的人,就得乖乖地跪在金樹然書記的一旁,隨即便會有人立即上前去給他(她)剪髮剃「鬼頭」。隨著發言者的不斷增加,跪在那裡的「牛鬼蛇神」也就在逐漸地增多。更出人意料的是,有個人在喊「毛主席萬歲」時,因沒有舉左手,而是舉了右手,也立即被揪出跪在了下邊。由於我擔心自己也可能會舉錯了胳膊,從而引出飛來之禍,所以就將右手緊緊地纏到挎在肩上的書包帶子上,使其不能輕舉妄動。
就在如此人人自危的氣氛中,省博物館造反派的代表上臺發言了。當他在控訴省委宣傳部長宋振庭招降納叛的「罪行」時,突然拉著長聲喊出了一個人的名字——大右派張—伯—駒!
然而就在發言者對這段批判的內容尚未終止,會場裡還沒來得及響起「把他揪出來」的喊聲時,只見在離我們不遠處看台上的最後一排,立即站起位穿著白襯衣的長者,然後便匆匆擠出身子,順著看臺的過道,一路小跑著奔了下去。我注意到在整個批鬥會期間,他跪在那兒始終是低著頭,從未側臉旁視過一眼。
因為我是此前一年從學校畢業,剛剛由北京來到長春,然後就下鄉參加「社教」運動,所以不僅對本系統的一切情況不熟悉,對這位叫張伯駒的,就更不知他是何許人也了!
「此人很壞——袁世凱當年搞復辟要當皇帝,就是他資助的。」坐在我身旁的一位同事,低聲對我說。
無知的我,當時就在心裏嘀咕道:「這樣的人,才是應當清除的歷史垃圾呢!」
當批判發言結束時,想不到會場裡竟掀起了一個更大的高潮:有人勒令那幾十個「牛鬼蛇神」,沿著橢圓形的跑道,爬著向全體與會者去示眾——於是整個體育館又是一陣騷動、驚呼……
伴著這支由省文化局機關黨委書記領銜向前爬行的隊伍,是震耳欲聾的、有節奏的口號聲。漸漸地,有些年老體弱的人,向前蠕動的速度有些放慢了,落後了。當他們爬行了一圈之後,示眾者中間年齡最大的張伯駒,竟完全被甩在了最後面,以至於距離越來越遠,直到他的兩隻胳膊再也不能伸屈,終於停在那裡一動不動了……
全場的「觀眾」都將目光集中到他那裡,禁不住讓人擔起心來:是體力不支呢,還是突發了心腦血管疾病?面對著此情此景,是否有人會趁機把他拉出去,讓其停止爬行,或者可能還會引來一頓拳腳?
人們正在心裏這樣嘀咕著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彪形大漢快步奔了過去,彎腰就拽住了張伯駒的衣領——於是,此人就如同拖著一具屍體,或者是一件什麼沈重的東西,迅速地跟在了那個爬行隊伍的後面,向前奔去……
此時此刻,我不知道當一個人被拖拉著與地面摩擦時,是一種什麼感受,更不知道這位老者若是真的犯了病,經過這樣的折騰,那後果又將如何?
示眾「表演」在繼續著,可不知是什麼原因,原先那呼喊的口號聲,卻漸漸地低沉,又逐漸地稀稀落落,直到後來,似乎又都全部消失了。
在這突然的寂靜裡,人們似乎只能聽到那艱難的爬行聲和被拖拉時的「嚓嚓」聲……
終於,又示眾了一圈之後,這漫長的爬行總算是停止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張伯駒靜靜地躺在那裡……
(二)
1967年3月,中央文革將長春市幾個造反派組織定為「反革命組織」。我被臨時抽調到吉林省博物館去參與籌備《四個反革命組織展覽》。因為該展覽的工作人員都是在另一個樓裡獨立活動,與博物館基本不發生什麼聯繫,因此並沒有機會能見到張伯駒。可是有一天早晨,因事我到博物館的主樓去,剛推開門進入前廳,突然發現該單位那位造反派頭頭,女解說員××,正向站在她面前的一位老者在訓話。仔細一打量,我不禁一怔:此人不就是那位張伯駒嗎?
只見他光著頭,身著一件棕色的對襟小棉襖,腳上是一雙矮腰的布棉鞋,顯得還算整潔;他站在那裡紋絲不動,並將頭偏向一側;眼皮下垂著,似乎是在認真聆聽,又似乎是在似睡非睡。突然,我發現有一絲鼻液從他的一隻鼻孔裡流了出來,是越流越長。而他卻像是根本就未發覺似的,始終就沒去理會它……
我每天都能從安在樓外的大喇叭裡,聽到這位女頭頭所播出的,打派性的文章,那真可謂是鏗鏘有力。而此時的訓斥,當然也是明快、清脆。可就在她將要結束訓話之時,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又發生了:她將一面小銅鑼和一個敲鑼的錘子遞了過去:「去!到人民廣場轉一圈再回來。邊走邊敲,嘴裡也別閑著。要念叨:我是大右派,我是牛鬼蛇神……聽著沒有?」
「嗯嗯!」張伯駒十分痛快地答應著,眼睛也陡然睜開了。凝固的身子也立即動了起來,然後就接過那個家什,竟沒看對方一眼,就腳步輕快地奔向門外。我知道,人民廣場距這裡足有一趟街的路程,此時竟也禁不住地跟了出去。
望著他的背影,聽著那一聲聲的鑼聲,以及「我是大右派」的自語聲,我的心久久地不能平靜……
如今,時間已經過去四十五六年了,許多人生坎坷的,或者是心酸的經歷,都已慢慢淡忘了,但在文革中兩次見到張伯駒的這些鏡頭,卻刀刻斧鑿般地銘記在我的腦海中,是那麼的清晰,那麼的歷歷在目。粉碎「四人幫」之後,有機會能夠讀到不少有關張老先生的回憶,心中不斷升騰著的是對他的崇敬和欽佩。想他對國家的貢獻,想起他的遭遇,特別是一想到他在臨去世前,竟因「不夠級別」而進不了病房,只好躺在走廊裡的那一幕,就禁不住地在心裏道:「我們實在是對不起張伯駒呀!」——可是這個「我們」又應當都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