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3年07月20日訊】隱逸情調是元曲人文精神的另一翼。《全元散曲》中除了歌詠浪子風流,就是唱頌隱逸情調。過去的慣性思維是用「消極出世」對這種情緒作批判。其實自有人類以來,就存在著對人生終極意義的詢問。
人生的荒謬性在西方20世紀現代派文學那裡作過全盤性的反思。元代特殊的歷史機緣使一代中國人同樣發出全盤性反思和質疑。所以我們不能簡單對待這些隱逸情調的作品,21世紀更需要對「入世」人生觀世界觀作反思,現在人類面臨因無止境地追求「進步」和「成功」所帶來的地球與人類被毀滅的危機問題。我有一些搞哲學的朋友,他們告訴我,現在全世界的先鋒性哲學思考就是關注文藝復興以來人類的「進取」價值觀導致的人類存在的危機。必須從根本上進行反思。
環境惡化,資源枯竭,信息爆炸,人口爆炸,能毀滅地球和人類的武器大規模生產……,這些問題歸根結底不就是一味強調「進取」「積極」的價值觀導致的嗎?文明也是雙刃劍,太功利了,是要毀滅的。
隱逸其實有兩種。一種是這個社會情境特別壞,戰爭動亂,政治黑暗,仕途險惡,讓人萌生退隱之志,就像魏晉時代的文人。另一種則是一個社會基本上滿足了人的物質和精神需要,人會產生一種形而上的超越追求,會在「終極價值」的追索中感到一種人生的荒誕感和虛無感,因而也會產生隱逸的傾向,想和大自然天人合一,和「道」融合在一起,特別能對自然的美感產生心靈共鳴。
北歐三國是全世界最富足的國家,那裡的人民比較喜歡孤獨,有了煩惱喜歡一個人到森林裡獨處,從大自然中獲取安慰。我見過一個調查統計,北歐三國反而是全世界自殺率最高的地方。所以我們對元人的隱逸情調不能予以簡單化的理解。
元人的隱逸情調成為一種整體性的時代情緒。有一個叫不忽木的蒙古貴冑,作到吏、工、刑三部尚書、平章政事,也就是宰相,卻留下一套《仙呂•點絳唇•辭朝》散曲,把嘆世歸隱的時代情緒抒發得淋漓盡致:
山間深住,林下隱居,清泉濯足,強如閑事縈心,淡生涯一味誰參透?草木衣食,勝如肥馬輕裘。
盧摯、劉敏中也都是大官,他們寫的散曲也儘是「漁父嚴陵,農夫陶令,盡會婆娑」。陶淵明成了時代的另一個偶像,朝野上下,江湖市井,大家都一遞一聲地唱著:我愛陶淵明。隨便舉一些例子:
學邵平坡前種瓜,學淵明籬下栽花。——盧摯《雙調•沉醉東風•閑居》
漢子陵,晉淵明,二人到今香汗青。……五柳莊月朗風清,七里灘浪穩潮平。——鮮於必仁《越調•寨兒令》
不達時皆笑屈原非,但知音盡說陶潛是。——範康《仙呂•寄生草》
先生醉也,童子扶著。有詩便寫,無酒重賒。——曹德《三棒鼓聲頻•題陶淵明醉歸圖》
不過元人歌頌陶淵明帶有濃郁的市井色彩,他們把陶淵明像個不倒翁一樣你推過來我搡過去,有一條可愛的「俗」的狐狸尾巴。陶淵明在元代有了「後現代」色彩。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山林。元代人是中隱和大隱為主,那時候的城市規模也不大,人口也少得多,城市和鄉村的距離不像現代社會這樣明顯。在市場上看了雜劇,勾欄伎院裡浪一把,回到家一關門就是竹籬茅舍作風月主人了,那時候真是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所以元代的文人們往往一隻手寫風流雜劇,另一隻手寫隱逸散曲,隱逸主要是一種生活狀態,心理狀態,情緒狀態,並沒有真的跑到深山老林裡去耕田種地。他們大多數留在市場上,留在官場上,留在紅塵中,但保有一種瀟灑超脫的精神狀態,一種審美的生活情調。
張養浩
這在兩位散曲大家張可久和張養浩身上體現得最明顯。這二張一個是吏,一個是官,其實都沒有真正歸隱,卻大唱特唱隱逸情調。張養浩當過監察御史、禮部尚書,晚年出任陝西行臺中丞去解決大旱災,很有責任心,是能幹的官員。他的散曲中有一句說得最妙了:「把陶淵明生紐得風流」。元代兩大時代情感浪子風流與隱逸情調的水乳交融和盤托出。
從詩意境界來說,喬吉最能體現隱逸情調的真諦,他不是官也不是吏,本在江湖中,所以不用拉陶淵明來標榜:
不佔龍頭選,不入名賢傳。時時酒聖,處處詩禪。煙霞狀元,江湖醉仙。笑談便是編修院,留連,批風抹月四十年。——《正宮•綠幺遍•自述》
華陽巾鶴氅蹁躚,鐵笛吹雲,竹杖撐天。伴柳怪花妖,麟祥鳳瑞,酒聖詩禪。不應舉江湖狀元,不思凡風月神仙,斷簡殘編,翰墨雲煙,香滿山川。——《雙調•折桂令•自述》
馬致遠
不過元曲中能把隱逸情調提升到哲理層次的是馬致遠的《雙調•夜行船•秋思》。否定功名富貴,讚美自由和藝術化生活,肯定審美化的獨立人格,獲得一種精神家園的寄託。
〈夜行船〉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喬木查〉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麼漁樵沒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
〈慶宣和〉投至狐蹤與兔穴,多少豪傑!鼎足三分半腰裡折,魏耶?晉耶?
〈落梅風〉天教你富,莫太奢。沒多時好天良夜。富家兒更做到你心似鐵,爭辜負了錦堂風月?
〈風入松〉眼前紅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車。不爭鏡裡添白雪,上床與鞋履相別。休笑巢鳩計拙,葫蘆提一向裝呆。
〈撥不斷〉利名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牆頭缺,更那堪竹籬茅舍。
〈離亭宴煞〉蛩吟罷一覺才寧貼,雞鳴時萬事無休歇。何年是徹?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急攘攘蠅爭血。裴公綠野堂,陶令白蓮社。愛秋來時那些: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想人生有限杯,渾幾個重陽節。囑咐俺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
覺悟了生命的有限性,冷淡了世俗的爭競搶奪,卻不想建構一個宗教的祭壇——神仙道化劇裡的宗教其實還是審美符號,只鍾情於大自然審美的此在。採來沾著露水的黃花,捉來帶霜痕的紫蟹,再攏來些紅葉點著火燒蟹煮酒吃。煮酒論英雄不是說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而是說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宇宙的宏觀——現實的異化——人生的審美,這就是馬致遠的詩化哲學三部曲。
隱逸情調在雜劇裡就體現為神仙道化劇,馬致遠也是代表性作家。隱逸盡處是神仙。道教執著於現實的人生,三個文化要素是肉體生命長生不老,精神自由逍遙游,官能享樂適意恣情,追求的是審美的此在而不是靈界的彼岸。道教在風流浪漫的初盛唐形成過熱潮,全真教在元代得勢。道教的文化意蘊與元代文人的心理狀態很容易合鉚對榫。神仙道化劇裡的道教和佛教神仙都混在一起,不是宗教文學,而是審美心態。
神仙道化劇裡最有代表性的藝術形象是呂洞賓,是元雜劇把這個風流神仙的形象塑造豐滿起來的,調戲白牡丹,三醉岳陽樓,馬致遠為他設計的兩句唱詞「我則待朗吟飛過洞庭湖,須不會搖鞭誤入平康巷」,不正是浪子加隱逸就是活神仙嗎?唐朝長安市丹鳳街有平康坊,是妓女聚居的街巷,平康巷就成了風流場所的泛稱。
還有一個神仙道化劇《黃粱夢》,是馬致遠、李時中、花李郎和紅字李二分別寫一、二、三、四折,這本身就有象徵意義。萬花叢中馬神仙,花李郎和紅字李二是雜劇演員,藝人劉耍和的女婿,李時中是辭官不作的浪子文人。幾個人合作,寫了一個呂洞賓被度脫成仙的故事,把仕與隱、神仙道化與浪子風流互為表裡的時代文化氛圍體現得淋漓盡致。
總之,隱逸情調體現的是一種審美化的人生態度,青山綠水,雲月花草,呈現出風標情韻,撫慰著元人的心靈。對自然的讚美,對隱居生活的陶醉和對世道官場的感慨交織在一起,最後達到對自己自由人格的肯定。所以元曲裡對事功型歷史人物嘲笑揶揄,比如屈原,秦朝丞相李斯,諸葛亮等,而對於功成身退型的隱逸人物特別欣賞,如嚴光,范蠡,陶淵明,還有傳說中的巢父,許由等。元朝人有兩個偶像,一個是柳永,一個是陶淵明,分別代表了浪子風流和隱逸情調兩大時代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