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諱言破產到下達指標,溫州正希望通過破產重整來為大量的中小企業撐起一把法律的保護傘,贏得造血時間。
但無論企業還是政府,對這塊「新的石頭」都還很陌生。而溫州封閉的圈子,也很可能將真正的拯救者隔絕在外。
2013年3月,資不抵債的溫州森泰集團有限公司向政府提交緊急報告,請求司法重整。一週後,市委書記批示,「發揮司法重整的作用,可作嘗試」。
司法重整,又叫破產重整,是指藉助司法程序,為已經資不抵債,但本身尚有造血功能的企業撐一把保護傘。保護傘之下,生產經營可以繼續,債務可以停息止付,逼債催債可以凍結。同時,資產獲得保全,法院不能執行拍賣,債權人不得哄搶。還可藉此機會撤銷不太公平合理的交易。
破產重整的另一個重要功能是,合法削債。
對於不良資產,銀行的常規處理,通常是起訴、查封、拍賣,企業就此殺死。走破產程序後,則是根據企業資產和負債的情況,合理估算企業的負債規模。一個經典的案例是,2009年通用汽車公司走破產保護程序,減少千億負債,破繭重生。
「相當於送到重症病房搶救,通過輸血、打強心針、切除惡性腫瘤的方式,把企業救活。」浙江省律協破產管理與重整業務指導委員會委員副主任、京衡律師集團副主任任一民說。
森泰僵局
即便是「合理合法」的訴求,推進過程仍然困難重重。互保企業、銀行、法院、政府,都各懷心事。
兩個月過去,法院仍未立案。
「本地有規模的企業走司法程序,政府會干預。」樂清法院一位接近此事的人士說。據互保企業華通機電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李成文稱,最終森泰是否能破產重整還在等樂清市政府「一把手」拍板。
「我們支持企業破產重組。」樂清經信局副局長徐立志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但是破產管理人要嚴格審計,企業究竟虧到哪裡。如果有逃廢債務、轉移資產傾向,將追究刑事責任。如果確實虧了,有限責任公司虧完為止。」
起初的阻力來自互保單位。李成文擔憂的是,一旦森泰破產,減免的那部分銀行債務就需要由華通承擔。華通因此狀告森泰,認為森泰一直經營狀況良好,突然提出破產「是有組織、有陰謀的、律師團策劃的詐騙行為」,存在「逃廢債務、資產轉移的行為」。根據擔保法,如果罪名成立,華通將能免除代償責任。
「我認為查賬跟申請破產不矛盾。立案進入破產程序,也要查賬。」樂清天經律師事務所主任張建義說。
但此後,森泰破產重整的訴求仍陷入僵局,公司仍處於不斷失血的狀態。
互保企業態度隨後發生變化,華通表示同意森泰破產。「政府一定要雷厲風行,速戰速決,不能拖泥帶水。甚至影響其他的互保企業,搞不好這個殘局無法收場。」李成文說。
「破產重組對債權人有好處,通常情況下,債權人的債務清償率提高,可以減少損失。」任一民說。例如,破產清算,設備會當廢鐵處理,而重組可以盤活資產,大大提高資產利用率,也提高債權人的清償比例。
互保企業們擔心的則是,破產重整後,自己的企業仍需要承擔代償責任。「再蔓延下去,我們都會破產。」通領科技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陳伍勝說。
「停息止付以後,實際上政府要做工作的是,讓銀行不要在破產重整或者清算期間找擔保企業,讓企業有時間走出困境,對擔保企業來說也是減輕負擔。」張建義認為。
糾結的破產
對溫州政府、法院和企業老闆來說,「破產」一度是一個敏感的字眼。老闆們以為破產就是倒閉。
公開數據顯示,2012年,溫州有九千多家企業吊銷、註銷,其中有部分符合破產條件。但2007年至2012年整整五年,全市法院共受理的破產案件僅51件。張建義回憶,即便是2012年,「申請破產還是到法院試探,都不太敢提這兩個字」。
但最近,這個詞成為了上下關注的焦點。破產重整這個溫州人非常陌生的法律程序,頻繁出現在交談裡。
原因是政府和法院對企業破產重整的態度突然發生了鮮明的轉變。
2013年3月,溫州中院明確提出「今年內力爭受理100件破產案件」,中院院長徐建新還曾公開呼籲,「與其跑路,不如申請破產保護。」
效果似乎立竿見影。
這背後是政府和法院系統從上至下的動員運動。破產指標被分解下發到各區縣基層法院。溫州中院民二庭還要求,基層法院每週要匯報受理了幾個破產案子。
樂清法院分到的指標是,年底審結15件。但有趣的是,現實困難重重。樂清市法院起先想到銀行這條線,幾位院長跑了好多家銀行,動員銀行通過破產程序核銷不良貸款。結果是,沒有一個銀行願意。
4月下旬,一個由樂清經信局、金融辦和二十家銀行召開的座談會上,法院通報了幾家破產企業立案情況,結果幾乎每個銀行行長都反對。特別是涉及抵押貸款的案子,行長們要求快速處置。他們的理由是,「按照普通破產程序走,規模大的企業一年都破不了。今年是銀行不良核銷年,明年就沒這個機會了。」
為了完成任務,法院又找到律師事務所主任,以及到經信局、金融辦宣傳破產,尋找案源。當地一位人脈頗廣的企業老闆,就曾收到法院院長諮詢,「兄弟,你說哪家企業好破產一點?」
樂清法院的計畫是,年底前受理25件。截至4月19日,已立案的19件破產案件裡,上規模的企業只有五六家。「我們只能找規模小的企業選擇性地湊數字,」樂清法院一位內部人士說,「全搞小的,作假。全搞大的,兩年都辦不掉。形式要走,真的要辦,虛實結合。」完不成指標,基層法院院長要到中院做檢討。
都在摸石頭
「我們辦破產,也是摸著石頭過河。」樂清法院民二庭庭長朱方星說。
溫州企業普遍尚未建立完善的現代企業制度,這增加了破產程序的難度。
在溫州,企業法人財產和股東個人財產通常高度混同,造成處置過程特別緩慢。以江南礦業為例,經初步統計,董事長鄭元同動用公司財產九千多萬購買個人房產和投資,同時他也以個人名義替公司在外借款。管理人提出,如果出現混同,個人財產也要作為破產財產。因此,妻子、子女的財產都要控制,導致程序進展很慢。
另一方面,溫州大部分民營企業老闆往往通過新設空殼公司,以獲得更多融資。例如,造船企業帆順公司申請破產,集團公司下設三家子公司,財產高度混同,因此必須把三個關聯公司分別立案、分別審理。
「這些問題法律上都會有一定的障礙。」溫州中源會計師事務所主任劉旭海說。他曾先後承接溫州多個知名企業的清產核資工作。他發現,儘管市政府和法院不斷向企業推廣「破產重整」,但政府自身對破產法的理解也十分有限。比如,為了把一個已經吊銷的破產非正常戶恢復成正常戶頭,他整整往國稅部門跑了近一個月。企業破產時只剩下大約七八百萬的資產,而稅務部門上門申報的債權就是七八百萬,依據是「根據企業賬冊計算的企業所得稅」。「企業虧損這麼多,還要繳稅。應該遵循破產法的原理,從法理上解決這些問題。」
只有土地值錢
溫州破產重整還面臨根本性困境是:核心競爭力不強,甚至面臨產能過剩,少有投資者願意接盤。
因此一部分企業若想實現破產重整,最終依靠的還將是土地。比如,引爆2011年溫州民間借貸危機的「眼鏡大王」胡福林,完成破產重組方案的關鍵在於,政府批准對信泰集團的120畝土地變更用途,從工業用地變為商業用地,政府讓渡升值收益。
「政府只不過通過一張批文,企業就救活了。很有中國特色。」佑利控股集團董事長胡旭蒼說。
森泰公司也寄希望於此。接近政府的人士估算,一旦土地性質改變,這塊地將獲得4億元的溢價,這幾乎成為森泰重組能否成功的關鍵。
事實上,中小企業生產自救也是另一條重組通路。日本、韓國90%以上小型企業破產重組都是這樣操作,它適用於現有主營業務有一定核心技術,還具有造血功能的企業。這在國內比較少,溫州更無先例。
已經有外地公司對溫州企業的不良資產剝離業務拋出了橄欖枝,但溫州似乎更像一個封閉的「圈子經濟」——他們並不習慣尋求外部專業機構的幫助,政府也只熱衷於吸引溫商回流。
「政府應該搭臺,把各路專家、資本、投行高手請進來,盤活、切割非主業資產,讓企業家安安心心做主業。」浙企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總經理楊一理說,「我覺得這裡面有大機會。」
来源:南方週末
短网址: 版權所有,任何形式轉載需本站授權許可。 嚴禁建立鏡像網站。
【誠徵榮譽會員】溪流能夠匯成大海,小善可以成就大愛。我們向全球華人誠意徵集萬名榮譽會員:每位榮譽會員每年只需支付一份訂閱費用,成為《看中國》網站的榮譽會員,就可以助力我們突破審查與封鎖,向至少10000位中國大陸同胞奉上獨立真實的關鍵資訊, 在危難時刻向他們發出預警,救他們於大瘟疫與其它社會危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