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小的時候,常聽大人們說起「59年」。比如誰家的孩子扔塊饃饃頭,或者丟下半碗飯,大人們總會帶著責怪的口吻說:「要是在‘59年’,這塊小饃頭能救一條 命!」,「這些孩子是沒有經過‘59年’呀!」……當時對「59年」一詞不甚了了,只是模糊地覺得大人們大概是對孩子們不珍惜糧食很遺憾,譴責幾句,並不 往深裡想。即便有時挨上大人幾句罵,也不會去介意,因為畢竟小學語文課本裡還有「鋤禾日當午」那首古詩。
後來漸漸長大了,上了高中,我才對「59年」一詞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原來,「59年」指的是公元1959年,恰處在我國發生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時段內, 在我的老家——河南省信陽地區息縣包信鎮姜寨村,自1959年中秋至當年冬末的短短几個月時間內,出現空前的大飢荒,全村由397人餓死僅剩下90多人, 有多戶死絕,我家原9口,僅餘3口(父、母、姐),村裡有多人吃過人肉(現還健在的有幾位),有些人多次吃了多個死人的肉。從全國範圍看,河南信陽地區的 飢荒最為慘烈,丁抒先生在其文章裡這樣記述「……信陽地區‘一個村落一個村落的人被餓死’(白樺語)。僅息縣就有六百三十九個村子死絕。固始縣全縣無人煙 的村莊有四百多個。死絕的戶數,光山縣就有五千六百四十七戶,息縣五千一百三十三戶,固始縣三千四百二十四戶。……」這就是所謂的「信陽事件」。
在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明史裡,曾發生過多少值得後人汲取的事件,但由於當時危及一些人的利益,很多沒能記載和流傳下來,無奈地被淹沒在滾滾的歷史長河中, 給後人留下的只有無限的遺憾。今天,就是這樣一樁可能是空前絕後的歷史事件,在我的學生時代,從教材到教師,再到官方口徑,要麼絕口不提,要麼輕描淡寫, 要麼歸結「自然災害」。長期以來,學術界對此事也是無人敢涉(近幾年稍好),好像沒有發生過這一慘事似的。在我的家鄉,常聽到一些老人感嘆:「再過50 年,還有人知道‘59年’的事嗎?」,「我們現在把‘59年’的事說給你們年輕人聽,你們將信將疑;等到你們說給將來的人聽,他們還會相信嗎?」……是 啊,等這些老人都去世了,又有誰來見證這一事件呢?眼看家鄉經歷此事的老人越來越少,我的心情十分焦急。我也早想做這方面的記載工作,但因自己並沒有親歷 ‘59年’,而且終日忙於教學工作,無暇去傾聽和記錄。1999年之後,我因生計離開家鄉來到浙江平湖,離家鄉遠了,這件事情做起來就更加困難。
2005年暑假,我回到老家河南信陽,終於有時間在家鄉小住幾日,其間和鄉親們座談,請他們敘說自己「59年」的經歷。每個小人物為活下來而苦苦掙扎的的 經歷,都是一段滲透著血和淚的悲慘故事,真是慘絕人寰,令我慘不忍聞!他們大都60歲以上,稱呼著我的乳名,讓我倍感親切。我注意到,老人們提起「59 年」,在他們刻滿皺紋的臉上,掠過的總是悲哀和驚恐的神情。這是可以理解的,在他們塵封的記憶裡,是家中多位親人活活餓死的淒慘場景。40多年來,他們也 許對親人的哀思時斷時續,但一定從未忘記。縱使時光流逝,把記憶洗滌至淡漠,但終究可以拾起那曾經是刻骨銘心的記憶片段來。現在,又偏遇上我這位「多事之 徒」,竟把這些片段收羅了起來,於是就成了這本《「信陽事件」中的家鄉》(暫取名)。
關於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的記載,丁抒先生在其《人禍》中、曹樹基先生等一批作家和史學家在其文章中都高度宏觀地進行了記錄和分析。筆者認為,從總體和 宏觀上居高臨下地把握這一歷史事件當然是必要的,但深入下去,從微觀上記錄最底層小人物在這場人類史上的大劫難中,倖存者是如何活過來的,死去者是怎樣悲 慘死去的,當時的人們是怎樣的社會心態等,同樣必要。我早已給自己定下原則,即記錄的故事必須真實可靠,記錄用詞要恰如其分。必須本著對歷史負責的態度, 儘可能聽當事人親口敘述。筆者是搞理科教學的,既沒有把悲淒故事調理成文謅謅辭章的手筆,也沒有把哀苦事件演繹得讓人暢快淋漓的心情,筆者要用樸素的語 言,表述出家鄉人在這場大飢荒中的實際生活情景,亦即力爭要做到樸素和真實。假如您讀了我的文章,達到了這樣的目的,我就念「阿彌陀佛」了!再一點,筆者 原本打算文中「只記不議」和「只記不抒」,來個「面無表情說事」,以為這樣可以給讀者一種信任感,然而人非草木,我終於認清自己其實是性情中人,所以文中 不少地方在「記」的同時,因情節使然,還是有意無意地加進幾句或小段的「議」或「抒」。在此筆者請求讀者給予諒解。
時值暑假,天氣炎熱。農村條件差,加之我的電腦打字功夫又「不咋的」,汗水從胳膊流下,每每滴到鍵盤上。就是這樣,我還是白天採訪、座談(拉家常)、傾 聽,晚上整理、記錄,經常工作至深夜。疲倦了,站起身到院子裡走走。農村的夜晚一片漆黑,鄉親們已早早睡去,遠處不時傳來幾聲蛐蛐的鳴叫。家家房前屋後栽 著許多樹,枝葉茂盛,夜風吹來,發出令人心怵的沙沙聲,我的心情愈發不能平靜。就是這個村子,就在40多年前,僅幾個月內,300多條人命逝去,而且又都 是稀裡糊塗地餓死的,有的死後肉竟被當時活著的餓極的人煮著吃了,有的全家死絕——我幾乎懷疑,這是真的嗎?聽母親講,我家房子附近幾處空宅地,都是 「59年」餓死絕戶的家宅所在地。全家人餓死光了,房子便成了空房,常年沒人住,也沒人修繕,後來便倒塌掉,再後來夷為平地,就是現在的空宅地。
假如真有所謂在天之靈,相信這些本不該餓死的人們,他們的靈魂一定會在上蒼保佑我,保佑我不會因自己的文章而招惹禍端。我知道,「長江水沒有回頭浪」,人 死不能復生,我沒有能力讓屈死的生命轉陰還陽。我一介教書匠——一位普通的中學物理教師,盡己所能,記錄著這些生命屈死的經歷,本無他意,目的只有一個: 記住過去,走好現在。
願我們的後人生活在沒有飢餓和迫害,沒有打鬥和殺戮,沒有獨裁和專制的世界裡!
願我們的後人生活在充滿友愛和愛心,人與人之間平等、互助、誠信,崇尚法制和人權的世界裡!
舊事記憶
今年暑假,我攜妻、子一行三人,回到老家河南息縣包信鎮姜寨村。到家的第二天,我起床很晚。母親依舊勤快,早早地把飯做好,等我起床用餐。自2002年暑 假至今,我們母子整整三年沒有見面。母親今年已70高齡,身體又不好,還要給弟弟看孩子。自從2000年冬父親去世,母親可謂既孤獨又忙碌。這些年中,每 年我都會盡力所及給她寄去些錢,她自說生活過得還不錯,我看她氣色也較前好多了。
早飯後,我們母子坐在過道裡聊天。不一會兒,東院的姜漢義和北院的姜樹遠走進來。兩人都是我家的鄰居,簡單寒暄之後也在過道落了坐。大家先是感嘆歲月匆匆,接著便暢談今天的幸福生活,再後就聊起父輩們從前如何如何吃苦。最後,把話題轉到家鄉「59年」的飢荒上。
「餓死了很多人。開始人不敢逃,隊長姜樹森說了,逃跑的人將永遠見不到姜寨樹梢!」姜漢義說,「後來實在不行了,有人還是偷偷逃到外鄉。不然,我們全村恐怕要死絕!」說到此,他顯得有些激動。
這裡提到的姜樹森,「59年」時是村幹部。這個人實在是壞透了,我曾綜合多人對他所作所為的描述,卻始終沒有發現能體現他人性的一面。他把各家各戶的鍋全 部收去砸碎,讓村民們吃大食堂。吃不飽,他又不准人家開小灶,「不准私人冒煙」。村民們無奈,只好半夜裡偷偷在自己家用盆或罐煨一點野菜。可他十分靈通, 總能順著煙味尋過去,端起盆罐不由分說摔個稀碎。母親曾親眼目睹一村民因為吃不飽,把自己偷著煨的野菜兌在稀飯裡,被他發現後,他竟連碗帶飯端起來扔到水 塘裡,嘴裡還說:「湖南大米白亮亮的,不好吃嗎?你偏兌那綠兒叭嘰的野菜幹什麼?」;村民們在大食堂只能喝到極稀且限量的稀飯,但他和親屬及其他幹部卻可 以吃到饃饃,還經常加夜宵。在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內,在全村397口人餓死300餘人的情勢下,他的老婆居然還生孩子;村民稍不順他意,只消他一句「滾吧, 上午沒有你的飯了」,這位村民就要餓肚子;由於他執行上級政策「積極」,竟成了外村學習的典型,前來學習取經的外地幹部絡繹不絕。然而浮誇終究是浮誇,飢 餓終究是飢餓,正如常言所云:「紙包不住火」——村民們帶著菜色的面孔,瘦弱不堪的身軀,不就是對外地取經者無聲的傾訴嗎?於是,每逢外地取經者到來,他 都強令村裡因飢餓而瘦得不像人樣的村民,躲到偏僻的廁所裡去。
餓死了那麼多人,姜樹森自然心知肚明,但他卻不承認,甚至不准別人說「餓死」二字。我的父親那時年輕氣盛,因為幹部偷吃夜宵的事和他頂撞起來,兩人一路邊 打邊走,找村支書張永鳳評理。張是一位老謀深算、兩面討好、「狡猾」如狐狸的人。「59年」後,張和姜樹森二人雖然都「栽了」,但張幾乎沒有什麼民怨;姜 卻激起民怨沸騰,在「民主補課」會上,村民們懷著滿腔仇恨,一哄而上對他進行毆打,有人差點咬掉他的耳朵。
當著張永鳳的面,父親據理力爭:
「你們領導幹部搞特殊化,竟偷著吃夜宵。群眾幹著重體力活,卻終日吃不飽,餓死那麼多人……」
姜樹森一聽,臉色驟變,一臉嚴肅地對張說:
「支書,你可聽見了,他竟說死那麼多人是餓死的!——誰敢說這些人是餓死的?!……」
不過,這個沒有人性的傢伙下場很悲慘。「59年」後,他被戴上「壞蛋」帽子,在村裡接受管制。在他人生的最後幾年,得了中風病,只能靠拄著棍子艱難挪步。 有一次,他和時任村幹部的姜漢營在吃飯場爭吵起來,好像是抱怨村裡對他不公平,竟委屈地說:「我想起來(你們對我的不公),就想哭上三天!」,姜漢營立即 回應:「俺想起來,能哭上三年!!」顯然,姜漢營的言外之意是「59年」的事。後來,他的中風病加重,和兒子、兒媳的矛盾也加劇,家庭關係近一步惡化。夜 裡,絕望的他乾脆喝農藥自盡了。大清早,死訊立即在村裡傳開。記得那天很巧,母親早早幫我打點好行裝,我懷揣高招錄取通知書,正準備離家赴外地求學去,時 間應該是1984年9月中旬。
「你的父親逃離家鄉後,有一次餓得實在沒有辦法了,他用兩毛錢把人家準備餵豬的半筐紅薯皮買下吃了……這件事你父親跟你說起過沒有?」姜漢義問道。
這件事父親生前多次跟我說起過,那是他逃往安徽省臨泉縣去尋我的母親和姐姐的路上發生的。此前大約20多天,我的母親帶著6歲的姐姐歷盡艱難偷逃到臨泉,暫棲在父親的朋友韋天斗家裡,靠白天在田野裡刨尋小紅薯為食。當時安徽臨泉的情況稍好,還沒有出現餓死人。
常言道「有個朋友開條路」,這話一點也不假。人生多磨難,世事多波折,能交幾個相知、相幫的朋友,豈不是人生一大幸事?試想,假如父親沒有這位朋友,情況 會如何?對此,母親最有發言權,她曾不止一次感慨:假如沒有朋友韋天鬥,她就會逃荒餓死在外地,就不可能有我們這一家人。當然,生活中常常有朋友出賣朋 友、朋友迫害朋友的事,或者你有權有勢的時候,我們是朋友;你倒霉的時候,我們是路人。這種人是最令我憎惡和嗤之以鼻的。我為交了這種「劣質朋友」的善良 人感到惋惜和難過,願天下人人都不再交上這種朋友!
坐在門後的姜樹遠終於不再沉默:
「關於‘59年’的一些事情,怎麼說呢,好像都是上天注定的……」他停頓一下,臉上現出一種「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神秘。我疑惑不解,示意他說下去。
「以前民間傳有一本‘推背圖’,對於這一階段的中國歷史,有一張‘大牛抵小牛,小牛回了頭;小牛抵大牛,大牛沒了頭’的‘暗示圖’。起初,我總悟不出其中的寓意,現在終於明白了。」他把臉轉向我問道:「你是文化人,你能明白它的寓意嗎?」
關於‘推背圖’,似乎從前聽大人們提起過,那顯然是愚昧的鄉民們一種近乎迷信的無稽之談,一向認為不屑一顧。我始終不能明白,那是因為無知而迷信呢,還是 因為無奈而尋求一種心理安慰?聽著他對所謂「暗示圖」近乎胡謅的解釋,我既覺好笑,又感到悲哀。但出於禮貌,我還須做出貌似洗耳恭聽和完全贊同的表情來。 這對我是何等的痛苦和無奈!
這時,妻子杜萍拿出我們剛買的數碼相機,想試一下這款新品相機是否好使,就對著大家取幾個鏡頭,還聲、像同步錄了一段像。不料,兩位鄰居頓時緊張起來。姜樹遠怯聲道:
「咱們說這麼多,不知有沒有對政府不利的話……」
此言一出,談話場面立即陷入尷尬,大家無語。
我非常能夠理解他們。在他們塵封的記憶裡,存留的是諸如「證據」、「揭發」、「反動」、「批鬥」、「鎮壓」等一系列令人心跳的恐怖片段。他們有理由懷疑:杜萍的拍照和錄像,是不是要作為「證據」去「揭發」他們?……
我看出他們的心思,慌忙解釋,並讓杜萍把錄像當著他們的面刪去了。兩人仍將信將疑,幾乎同時站起身,稍作道別,匆匆離開我家過道這個「是非之地」。
吃人肉(一)——她只吃一次人肉
「59年」的冬天分外寒冷。幾個月來,因一直吃不飽,大家身體格外怕冷。幾天前,幹部要求幾個人共睡一個被筒或一個間房,大家互相依偎,也好禦寒。狗(姜樹遠的乳名——筆者注)娘就和姜振安妻子朱氏、狗妮兒等四個女人睡在一個小房間裡。
狗娘是一個經常吃人肉的主兒,之前她多次夜裡去割死人肉,回來自己偷偷在罐子裡煮食。她的膽子特別大,在颳風下雪的夜晚,去割荒灘野地餓死的人的肉,她一 般都是獨來獨往,從不害怕。再者,她吃人肉的事除迴避生產隊幹部和一些積極份子外,一般社員則一概不避諱。這一點是其他吃人肉者不能比的。
這天夜裡,狗娘又從野外把一個餓死的小孩的兩隻胳膊截掉兜了回來。在房間裡,她把小孩胳膊截成一節一節的,先用罈子燉了一隻胳膊。肉尚未煮熟,房間已經充滿奇香。
終於煮熟了。狗娘揭開蓋子,用筷子紮了一塊熱氣騰騰的人肉,一邊用嘴輕吹熱氣,一邊貪婪地咬下一口,嚼了起來。
「真香啊。大家都來嚐嚐吧!好吃得很啊!香得很啊!」狗娘一邊嚼著人肉,一邊說。
開始,飢腸轆轆的幾個女人還猶豫不決,但聞到滿屋的香氣,又看到狗娘吃得那樣津津有味,她們再也無法拒絕。兩個女人趕緊過來,每人撈起一塊就吃。狗娘見和 自己睡一個被筒的朱氏仍然坐在床上猶豫,就用筷子夾起壇裡僅剩的一塊人肉,交給狗妮兒,讓狗妮兒遞給一床之隔的朱氏。誰料狗妮兒接過來,自己吃了起來。
朱氏沒有吃到口,心裏有些不快。狗娘說:
「沒關係,我再燉另一隻就是了。」
接著,她把剩下的另一隻胳膊也給燉上了。
第二壇人肉煮熟後,朱氏不再猶豫。她下了床,來到罐子旁邊。狗娘用筷子在罐子裡給她挑選一塊肉質好、燉得爛的人肉遞給了她。她戰戰兢兢地吃了第一塊,感覺很好,只是還沒有吃飽。她又向狗娘要了第二塊。
據朱氏自己後來說,這是她唯一一次吃人肉。
吃人肉(二)——煮人肉,煉人油
姜寨吃人肉最多的,孩兒娘應算其中的一個。
一天夜裡,她和弟弟姜樹彬一起,從「萬人坑」旁邊的乾溝裡背回一個餓死的人。屍體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性。由於兩人身體餓得都很虛弱,他(她)們輪換著才把 屍體背回家。二人先把屍體的頭割下,用刀費力地把顱骨砍開,取出人腦,放在大窯碗中,足足有一大碗;再打開膛,取出心、肝、肺等。最後,把四肢和軀幹各個 部位的肉全部剔出。人肉裝了滿滿一盆。儘管這個人是餓死的,但其皮下還是有一層薄薄的脂肪,他們又把人的瘦肉和人脂分開來。孩兒娘說:
「人的腦子很好熟。半夜裡,我煮開半盆水,把從顱骨內取出的一大碗腦往開水裡一倒,腦就沉下去,因為這是生腦。放些鹽,再稍燒片刻,腦就漂了起來,可以吃了。人的腦子其實很好吃,很香。」
寫到這裡,我的身上直起雞皮疙瘩。我幾乎懷疑:吃的真是人嗎?真是人在吃嗎?事情怎麼會至於這樣?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裡,寫到一個迫害狂總懷疑別人要 害他,要吃他,那畢竟是藝術虛構。然而,公元1959年發生在家鄉的人吃人,可是千真萬確的。假如讓倫理家或道德家知道這樣的慘事,他們肯定會破口大罵吃 人者「沒有人性」或「沒有人道」。我以為這些「家」們大抵沒有嘗過挨餓的滋味,屬於「飽漢不知餓漢飢」那種。不信餓他們三天,那觀點就很可能會改變。事情 發生在歷史上,我們要歷史地看問題。求生是人的本能,在一萬條生路給你堵死九千九百九十九條後,你沒有理由要求每個人都不走最後一條沒有人性的求生之路。 吃人者和被吃者是同等悲慘的,而製造這種悲慘社會局面的罪魁禍首,則是最「沒有人性」的。
孩兒娘和姜樹彬把人腦吃完後,再把人肉煮熟,把人脂煉成人油。為了不讓其他人發現,二人把煮熟的人肉裝在一個大罈子裡,把煉製的人油盛在一個小罈子裡,連 夜在她家附近干了底的大塘底部偷偷挖坑,把罈子埋起來。剔光肉的人骨頭,也坑埋在大塘底。之後,每天夜裡他(她)們就偷偷扒開罈子上的封土,掀開蓋子,取 些人肉和人油,用罐子煨熱吃。冬天氣溫低,他(她)們的人肉一直吃了很長時間。
孩兒娘還向我介紹她煮人肉的體驗:
「人肉不同於其它肉。你別看人皮和人肉很薄,可是用水一煮,很快膨脹,人皮和人肉都會變厚。所以人肉是越煮越‘多’。」
當時的姜寨,除他們二人外,村中還有一些人在偷偷吃人肉。由於這事是萬萬不能讓別人(尤其是村幹部)知道的,人們也只能是猜測,大家心中有數,可是心照不宣。
姜樹彬的嬸子就懷疑侄子在吃人肉。據說有一天夜裡,他嬸子餓得奄奄一息,還不住地哀求著:
「我餓啊!你們也給我一點(人肉)吃吧,我餓啊!……」
然而,誰又敢把自己煮的人肉給她吃呢!她的哀求聲越來越低,最後直到沒有。她當夜死去。
[附]小記:
姜寨附近的村子王大營的西邊一個溝灘(音「wenjiangtan」諧音:汶講灘?),那裡在1959年冬扔的餓死的人較多。橫七豎八,餓殍一片。有一 次,姜樹彬一人夜晚偷偷摸到這溝灘,割了五個人頭(有大人有小孩),背了回來。他把人頭劈開,取出腦來煮吃。據他說,人腦易熟且味美,香如豬腦。
吃人肉(三)——「麻芳的腳底板嚼不爛」
姜寨吃人肉最多的,除孩兒娘外,村東頭還有一個外號叫後背頭的女人。
那是「59年」的事。一連數月的飢餓,人們身體嚴重營養不良,出現各種生理反應。後背頭原來濃密的黑髮,竟脫落大半。女人沒有頭髮,光禿禿的頭頂很不雅 觀,於是她把前額僅剩的少量頭髮向後一梳,蓋在頂上。如此雖稍好看,但形象滑稽,大家就半開玩笑半當真,送她外號:後背頭。說是外號,卻比原名響亮,時間 一長,大家都只知道她叫後背頭,而沒有人知道她的原名了。
後背頭有一個十多歲的女兒,叫愛容。丈夫餓死後,後背頭和女兒相依為命。這些天食堂裡有時一天做兩頓稀飯,有時只做一頓,母女二人餓得實在撐不住了,就偷 偷夜裡割些野外餓死的人肉回來煮煮吃。一天下午,後背頭見拖車從前面鄰居家拉出,一問方知是鄰居家的麻芳死了。麻芳是一個40多歲的男人,兩個兒子薑漢崇 和姜漢喜已去逃荒,他自己則活活餓死了。拖車把麻芳屍體拉出村,朝「萬人坑」附近的乾溝一倒,就算了事。後背頭對麻芳十分熟悉,知道他雖是餓死,但身上也 還有些肉。她決定天黑後去弄點他的肉吃。
冬季日短,天很快黑下來。後背頭還沒有去,她擔心去得太早容易碰到人。好不容易挨到半夜,她拿起工具,帶上女兒,趁著夜色,摸到麻芳的屍體旁。伸手一摸 時,二人不禁大吃一驚:屍體已經被人開了膛,臀部和大腿肉早已被偷割去。她們把麻芳的兩隻腳從腳脖子處割了下來,又在身體其它部位割些肉,才偷偷摸回去。
連夜,母女二人在裡間房靠牆處小心地支上盆,把弄回來的「東西」往盆裡一倒,加些水,以盆代鍋偷偷煮了起來。煮了一段時間,二人急切地撈出人肉就吃。咬一口,費了半天工夫也沒有嚼爛。後背頭對旁邊的女兒說:
「先別急吃,再煮一煮。」
她們把人肉、人腳放回盆裡,由女兒愛容燒火,又足足煮了半個時辰。
她們再次掀開蓋子時,一股帶著奇香的水蒸氣撲面而來。後背頭用筷紮了塊人肉,女兒撈出一隻人腳,兩人邊吹著熱氣,邊貪婪地吃了起來。
儘管煮了這麼長時間,待到女兒啃到腳底板時,卻還是嚼不爛。這是可以理解的,麻芳本是農民,終日勞作,真可謂「腳底板不閑」,這部位角質化嚴重,比別處肉質更結實,當在情理之中。
「59年」過後,過來的人們常在一起聊起各自經歷的苦難和辛酸,包括吃人肉之類的事,大家也都暢所欲言,說給大夥聽。一次,大夥又說起吃人肉的事,愛容接過話茬說:
「麻芳的腳底板嚼不爛,煮了那麼長時間,還那麼結實。……」
「麻芳的腳底板嚼不爛」這句話在全村迅速傳播開來。終有一日,話傳到麻芳兩個兒子的耳朵裡。聞此慘事的兒子悲憤交加,一起去找後背頭「算帳」,幸在途中被他人攔住,方息事端。
時光飛逝,一晃幾年過去了。
有一年的深秋,一個矮個子北方男人孤身來到姜寨村。據說他是因階級成分高,政治風頭急,在家鄉呆不下去了,才逃到姜寨「避難」的。矮個子男人又勤快又能幹,村民普遍對他印象不壞,加之當時姜寨剛過了「59年」,地多人少,大夥也就收留了他。人們只知道他姓魏,都叫他老魏。
後來,經人撮合,老魏和後背頭組成了新的家庭,並生育一女。再後來二人因性格不和又分道揚鑣了,老魏一人回到北方老家。
後背頭一人領著一大一小兩個女兒過活。記得筆者上小學時,她的小女兒比我高一級。那時政治氣氛很濃,一群不諳世事的孩子被老師在課堂上的階級鬥爭論調煽得 仇恨滿腔,這下後背頭的小女兒因為父親的階級成分高而遭了殃。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小女兒常被別的孩子給打哭,只上到小學五年級就輟學了。
轉眼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後背頭的兩個女兒都已出嫁,無依無靠的她只好一個人生活。老宅的村民一家接一家搬到新宅,蓋了新瓦房。她不願搬走,也沒有能力搬走。諾大的老宅,最後只剩下後背頭一個人住在東北角的兩間破土房裡。
今年春天,80多歲高齡的後背頭去世了。據說她臨死時兩個女兒都不在身邊,夜裡她一個人從床上摔到地上,又爬到門旁邊,最後淒慘地死在門旁邊。直到第二天中午,人們才知道她夜裡已經死掉了。
今年暑假,我回到別了多年的家鄉,特意去了一趟村東老宅。天氣炎熱難耐,遠近知了的叫聲讓人格外心煩。老宅四面環溝,由路壩和外界相連,宅裡栽了許多樹, 鬱鬱蔥蔥,遮天蔽日,地上到處都是瘋長的蒿草。後背頭的土房,早已人去屋空。後牆因雨水沖刷,已經部分倒掉,顯得破敗寒磣、冷清淒涼。我在土房前駐足良 久,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生命從大自然中來,終究又回大自然中去。可是,不管是彪炳史冊的大人物還是一介鄉野草民,在其整個生命活動過程中,又都會演繹多少讓後人思索玩味,扼腕長嘆的故事啊!
吃人肉(四)——父親差點吃了人肉
事情發生在父親從安徽朋友韋天斗處逃荒回來不久。那些日,儘管每人每天有4兩米的供應,但遠遠達不到一個人生命活動的正常所需。一天晚上,父親、母親、姐 姐全家3口(逃荒歸來後,家中其他6人已經全部餓死。9口之家當時僅剩3口)已經入睡,忽然有人輕輕叩門。母親趕忙打開門,原來是西園的國平娘。只見她胳 膊彎挎一隻筐,筐裡放著刀具。母親正詫異,國平娘說:
「俺老叔(按輩份,國平娘應叫我父親為叔——筆者注),聽說村東頭的乾溝底有個餓死的人,我們也去弄點吃吧!您不用動手,人肉由我來割,你只需和我來回一起就可以了。」
飢腸轆轆的父親有些動心。母親在旁卻極力反對,她勸告父親:
「你千萬不能去啊!你要是去的話,明天我就告訴隊長姜樹森!」
不知是怕母親「告密」,還是其它什麼原因,父親最終還是沒有去。國平娘最後只好悻悻離去。
國平娘離開我家後,是自己割人肉去了呢,還是回去休息去了呢?我的父母都說不清。
家鄉的「萬人坑」
1959年,家鄉餓死人大約發生在農曆的9月到12月(12月死人明顯減少,1960年初只有零星死亡)。餓死人的高峰期,則在10月和11月,每天都有幾人死去。
一天上午,隊長姜樹森來到姜振安住處,對他說:
「聽說西園的病號院裡死了四個,你去把他們拉出去。」
西園是我們村子的一部分,四面環溝,只一個小小的路壩和寨裡相連。在那裡騰出幾間民房,就叫病號院了。由於住進去的人絕大部分是因飢餓而極度營養不良,而 不是什麼病,況且住進去仍然吃不飽,所以住進去沒幾天,人便死掉,然後拉出去。可以說,當時的病號院其實成為死亡的中轉站。
姜振安把拖車套上耕牛,拉到病號院。他和姜樹森等人一起,把四個屍體抬上拖車。然後自己趕著牛,把死人拉到村東北二里許的「萬人坑」。
「萬人坑」是鄉民們後來對那個地方不約而同的稱呼。說是「坑」,其實原來是一口深井,直徑向井口漸闊,呈漏斗形。要說該坑曾填埋上萬人,那是誇張了,但在 「59年」餓死人比較集中的幾個月,這裡的確是填埋死人最多的地方。不論是姜寨村還是附近別的村子,一個人餓死了,如果家中還有活著的,而且還有埋葬人的 力氣,就會把親人單獨埋葬在其它地方,這樣也好有個墳墓;其餘的,對不起,都是幹部找人拉出,統統往該井一填了之。現在很難統計出該井當時填埋死人的準確 數字,但據村里長者估計,幾百人甚至上千人肯定是有的。筆者小的時候,那井已經變成一個大坑,每逢附近村子晚上放電影,我們小孩子總和大人們一起去看,有 時為圖捷徑,就從該坑附近田間小路走過。起初孩子們不知情,並不害怕;後來有一次,一個大人邊走邊告訴我們:「這坑裡‘59年’填埋很多餓死的人!」此言 一出,大夥皆驚,齊呼「有鬼」,一群人在夜色裡爭先恐後向前奔逃。我們小孩子被拋在後面,有膽小的竟嚇哭了。
把死人抬上拖車需要幾個人,可是把死人抬下拖車也非易事,姜振安自己已經餓得很虛弱,他一個人是如何把屍體抬下去的呢?
「這根本不需要抬,」姜振安說,「我把牛趕到井口旁邊,這裡地勢向井口傾斜,拖車走過,屍體順勢就滑了下來,又順著斜坡滑到井裡去。我拉過很多,都是這樣填井裡去的。……」
2005年暑假,筆者回到別了多年的家鄉。原來認識的鄉民,普遍老了許多;後生晚輩,不曾相識,則都用了好奇的目光或遠或近地盯著我,彷彿我是一個稀有動 物。儘管天氣炎熱,我還是把自己孩提時代玩過的溝溝坎坎走了個遍。因雨水沖刷,地勢變化不小,有的地方幾乎無法辯認。我特意又去一趟當年「萬人坑」所在 地。當年的坑已經整平,鄉民們在上面種著莊稼,如果你是一位不知情的異鄉朋友,你絕對看不出這裡曾是「萬人坑」,也想像不到這長著茂密莊稼的土地下面埋著 那麼多餓死的幽靈。
我在想,再過100年,還有人知道這莊稼地下的「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