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結束的時候,中國的老百姓處於什麼狀態呢?先看城裡人。工人是領導階級,20世紀60年代初以後進廠的工人,轉正後的工資一律是二級工的標準——42.5元,這還是多少有點社會關係的人,託人說情才能夠謀到的一份工作。當時沒有自謀生路的可能,因為私有制或個體所有制被嚴格當成資本主義尾巴,是要被割掉的。馬路上是絕對沒有攤販的,打零工的機會也是沒有的。
工廠裡普遍人浮於事,大家幹活沒有積極性,干多干少都一樣,基本上都拿二級工的工資。收入分配是極其平等的,可又是極不公平的,因為貢獻多的人事實上被懶人「剝削」了。二級工以上的工人不是沒有,他們都是三年自然災害以前評的。算上「文革」之前的幾年,已經有十幾年沒有調整工資了。物價倒也不漲,不過供應越來越差,憑證、憑票購買的東西越來越多,但就是沒有貨。百貨商店櫥窗裡的東西都是陳列品,都是非賣品。售貨員靠聊天打發日子。老百姓的生活一天不如一天。青年人結婚時盼的是三大件:手錶、自行車、縫紉機。買這三大件都要票,攢一年發的票也不夠買三大件,結婚時只好找親戚朋友湊。湊夠了票還要準備錢。一個二級工不吃不喝,一年的工資才勉強能買上這三大件。
那時生活苦,沒有人會想著去賺錢,現在人們一天到晚忙賺錢。那時候一天到晚忙的是搞階級鬥爭。那時候最受歡迎的職業是副食商店的售貨員,因為他們手中的權力非常管用,買副食品都要經過他們的手。跟售貨員關係好的買東西可以不登本,本上沒有記錄就可以再買一次。司局級幹部見了售貨員也得點頭哈腰,賠笑臉。物資的匱乏把人的尊嚴掃得一乾二淨。能買到吃的東西比什麼都重要。
城裡人穿什麼衣服?那時候西裝是資產階級的東西,「文革」時大家都穿中山裝。中山裝幾乎都是兩種顏色——藍色和灰色。改革開放後有人要出國,國內才開始做西裝。但是一般的裁縫都不會做。在北京,只有出國人員服務部能做,但是做出來的樣子特別難看,穿出國去都被人笑話。女人很少能穿裙子。穿布拉吉(連衣裙)是資產階級思想,大家都不敢穿。燙髮就更不敢了。要燙髮,需要單位開證明,說某某同志是文藝工作者,有燙髮的需要,這才可以燙髮。也沒有人敢穿高跟鞋。穿的自由是沒有的。中國人彼此監督著,誰也不允許有資產階級思想。現在大家穿西裝、穿露臍褲,各種奇裝異服,目不暇接,還有把頭髮染成黃的、灰的甚至綠的。這在那時是想像不出來的。
現在許多人都出國,不論是辦公務還是私人旅遊,出國機會很多,不算是什麼特別的事。可是「文革」時誰有海外關係,就成了一項大罪名,就是階級鬥爭的好把柄。出國是高級幹部的事,出國的人都要經過嚴格審查,沒有「出身問題」的人才行。一般老百姓想都不敢想,連坐飛機都是非分之想。記得改革開放後的1982年,我頭一次出國———去英國。我們3個人一個團,到首都機場送我們走的有3輛中型轎車,幾十個人。因為出國是一件特別大的事,比結婚都重要——結婚每個人都有份兒,但是出國絕不是誰都有機會的。不要說去外國,連在國內旅行都被嚴格限制。
城裡人吃什麼?北京是全中國物資供應最好的城市。但供應的大米、白面是有限的,每月都要搭一半粗糧,如玉米、白薯。大米、白面也是質量很差的那種,現在我們都不吃的。好的大米、白面只有過年、過節才供應。外地的糧食絕大部分都是粗糧,細糧不到1/4。在副食方面,北京人每人每月有半斤肉,每個戶口本供應4斤雞蛋(限大戶,小戶供應3斤)。魚和家禽要碰巧才有。花生和瓜子在過年、過節的時候每人2兩。有一次我帶著孩子去中山公園玩,竟然買到了一斤花生。全家人為此高興了一整天。那時北京人幾乎不上館子,只有親戚朋友結婚,才有可能上館子吃一頓。這種經歷能夠讓我牢記一輩子,因為吃館子太難得了。至於外地人去館子吃飯就更少見了。大部分的中小城市根本沒有肉類供應,只有國慶節、春節會有一些。不過城裡人還是農民羨慕的對象,他們至少每個月有定量糧票,能夠買到糧食,也許吃不太飽,但是供應是有保證的。
然後談住房。從1949年中共建政後,到三十年後的1979年,房子蓋得很少。因為政府奉行先生產後生活的方針。何況蓋房子是很花錢的。那時候連吃飽都成問題,哪來錢蓋房!中共建政到1979年,中國人口增加了幾乎一倍,而房子蓋得極少,結果是人們的居住條件越來越差。結婚只能並鋪,根本沒有房子可供分配。一家三代同堂,擠在一間屋裡不是稀奇的事。另外就是搞違章建築。在走道上蓋一小間做廚房,後來升級變成住房。或者在公共樓道裡燒飯,在辦公室裡搭鋪,鋪上再加鋪,充分利用空間。以天津為例,20世紀50年代人均住房面積為3.8平方米,到1972年降低到3平方米。
那時候人們幾乎不交流思想。和朋友交流思想,那是最危險不過的事。和自己的愛人說都十分危險,因為說不定她會告發你。也許她並不想告發你,但是怕你先告發她,她自己被揭發罪加一等,不如先下手。你也會有這樣的提防。所以最好是大家守口如瓶,一點風聲都不露。不過外面並不安靜,到處是鑼鼓喧天的宣傳隊。一面是絕對的靜,一面是絕對的鬧,形成鮮明的對比。一個人不能說,最好也不要想,免得出問題。
再看看農村裡的人過的是什麼日子。農民最大的苦惱是如何能夠吃飽飯。改革開放前,糧食問題從來沒有得到解決。如何餵飽這幾億人始終是人民政權的最大挑戰。統購統銷,以糧為綱,全民學大寨,口號一個接一個,政策加強再加強,可是糧食產量始終上不去。1956年時人均糧食產量為310公斤,1960年自然災害時下降到215公斤,到1978年恢復到人均產量320公斤——徘徊了22年。現在年紀大一點的農民幾乎沒有沒挨過餓的。最可怕的是農民沒有流動的自由,只能待在自己所在的村莊裡。糧食不能自由買賣,不能自由進出口,再加上人口不能流動,這才造成了那麼大的損失。
農民在公社地裡幹活,由隊長記錄出勤。壯勞力干重活,每干一天記10分,年輕婦女記7分或8分,其它情況記5分到8分。到了年底,隊長公布各人所掙的工分,再用全隊的總工分除一年中賣餘糧所得的收入,得出每一個工分能夠分多少錢。社員們勞動一天的平均收入只不過兩三毛錢。差的還不到一毛錢,個別的甚至出現負的工分值。勞動一天不但沒有收入,還要倒貼!農民唯一的收入就是賣餘糧。經營好的隊,有一些副業收入,分的錢能多一點。總之,農民的現金收入少得可憐,根本不夠買衣服、縫被子。我在農村時要淘汰一條穿了多年的破棉毛褲,屁股上已經快磨出洞了。隔壁的小夥子盯著我,想要我這條破褲子,天天跟我嘮叨褲子的事。後來我把褲子給了他,他得以少挨一些凍。另外幾個小夥子對他羨慕不已。
對農民而言,最大的問題還是如何吃飽肚子。大多數公社分的糧根本不夠吃,大人一天能分一斤糧食就算不錯。幸虧公社給每家每戶一小塊自留地。這是農民吃糧的命根子,他們竭盡全力把自留地種好,施肥澆水,不遺餘力。所以,自留地裡的單產比公社地裡的高出很多。這說明土地的產出有很大的彈性。多投入就能多產出。推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後,農民有了生產的自主權,產量上去了,成本降低了。糧食吃不完,連年出口。
(本文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