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偶然的情況下,讀到了荀子的《天論》,竟然有一種醍醐灌頂、振聾發聵的震撼之感,相見恨晚,深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慚愧!細細想來,其實以前真正讀過的他的文章或許只有《勸學篇》,而且還是節選,此外,就是略知皮毛的「性惡論」。
而現在一讀他的《天論》,實在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深刻感,荀子「勸學」的名言中有「青出於藍而青於藍」的名言,現在對此算是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了,這真可以視為荀子對自己的一種自我評價。作為先秦時期的最後一位儒學大師,在《天論、》中,荀子把孟子的「仁政」「民貴君輕」思想提升到一個新的不可企及的高度。當孟子對現實的的譴責還僅僅停留在「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殍而不知發」的淺表層面上時,當孟子還只是「循循善誘」地從他的「性善論」角度理想化地來宣講他的所謂「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不嗜殺人者能一之」的浪漫仁政理想時,荀子的「人襖」論則把現實王政殘暴邪惡的弊端和本質從理論上闡述得淋漓盡致,從而彰顯了他的「性惡論」對現實理解的深刻性和偉大性,僅此一點,就見出荀子對現實的理解遠在孟子之上。荀子作為儒家的後學,確確實實地做到了「青出於藍而青於藍」,值得今人敬仰。
一、
荀子所言的「人襖」,「襖」通「妖」,「人襖」即「人妖」,在《天論》中專指與「天地之變、陰陽之化」(我們把這簡單概括為「天道」) 並列而存的人事暴戾政治惡果現象,用今天的話來翻譯,有一個最恰切的詞彙與之對應,那就是「人禍」。
在荀子看來,所謂「星隊」(隕星墜落),「木鳴」(林木怪嗚),「日月之有蝕」,「風雨之不時」,「怪星之黨見」(怪星偶然出現),這些自然奇異現象都屬於「天地之變、陰陽之化」,只不過是「物之罕至者也」而已。對於這些「天道」現象,「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這些自然現象雖然有些屬於偶然發生的自然災變,用我們現在常用的話語來說,就是所謂「××年一遇」的災變,但荀子卻以為,對於這些「災變」,你可以感到奇怪,但是無需畏懼,因為只要應對得當,依然可以逢凶化吉:
「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故水旱不能使之飢,寒暑不能使之疾,祆怪不能使之凶。」 只要抓好本業( 農業)生產,節約用度;平時注意儲備而行動合時而為,那麼上天也不能使人困窘,也無法為禍人世。
但是,如果為政顛倒錯亂,那麼,上天想庇佑你都不可能了:
「本荒而用侈,則天不能使之富;養略而動罕,則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飢,寒暑未薄而疾,祆怪未至而凶──受時與治世同,而殃禍與治世異,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
如果你正事本業不干,而用度奢侈,那麼天也不能讓你富有.如果你平時儲備保養簡略粗率而行動違逆現實,那麼天也不能讓你保全.違背禮義正道而胡作非為,那麼天也不能讓你吉祥.所以水災旱災還沒來自己先就鬧飢荒了,惡寒酷暑的災害性天氣還沒到來你就已經是病弱不堪了。同樣的自然條件,在「治世」,百姓依然安居樂業,但在「亂世」,百姓只有奄奄待斃的份了。造成這種局面,你不可以怨上天,這是你的所作所為使然。
這就是「人襖」之「凶」,也即「人禍」使然。這才是人世間真正可怕的事情,這才是社會民眾真正的災難:
「物之已至者,人祆則可畏也。楛耕傷稼,耘耨失歲,政險失民;田薉稼惡,糴貴民飢,道路有死人:夫是之謂人祆。政令不明,舉錯不時,本事不理,勉力不時,則牛馬相生,六畜作祆:夫是之謂人祆。禮義不修,內外無別,男女淫亂,則父子相疑,上下乖離,寇難並至:夫是之謂人祆。」
在此,荀子對「人襖」之「凶」的禍害從三方面進行了簡明而深刻的剖析。
首先,這種災難性政策運作後的「亂象」顯示就是:百姓無以安居樂業,農事不理,以致草率耕種除草,必然導致莊稼生長失序受挫,最後「歉收」甚至「絕收」,而政治險惡凶暴更使民心失散,人心惶惶,民不聊生;而直接造成的災難性後果就是,田地荒蕪,農稼枯萎,糧價昂貴,百姓挨餓,結局只有流離失所,餓殍遍地,這就是「人祆」之「凶」的第一重禍害。
造成這種災難性後果的直接原因就是:.政令悖亂混濁,舉動措施顛倒錯亂、不合時宜。老百姓該幹的事不讓干,而不該幹的事卻強迫百姓去幹,這樣的「亂政」自然是乾坤顛倒、黑白混淆,以致於牛馬雜交,六畜反常,人倫畜道皆亂,這就是「人祆」之「凶」的第二重禍害。
政令悖亂的「亂象」造成天下禮儀法理全失,朝廷內外沒有分別,民眾男女淫亂,父子互相猜疑,上下乖違背離。也就是說全國上上下下、裡外外全亂套了,內憂外患幾乎齊齊而來。這就是「人祆」之「凶」的第三重禍害。
對於這種接近世界「末日」般的亂象,荀子實在痛心疾首,感慨系之:「祆是生於亂。三者錯,無安國。其說甚爾,其災甚慘。可畏也,而不可怪也。」
荀子感嘆:一個國家出現了以上三種「人祆」之禍害的話,國家就不得安寧了;其中的道理其實非常淺近,但它的災害卻非常慘重。這種「人襖」之禍,不同於大自然的「天地之變、陰陽之化」,對於自然災變,荀子認為「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但對於這「人襖」之禍,荀子則認為「可畏也,而不可怪也」,因為「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人為的「災禍」其實遠甚於自然的無情肆虐,對此,不必感到奇怪,但是,為禍之烈之慘,卻足以讓人刻骨銘心,心有餘悸。
二、
我在這裡之所以不厭其煩的陳述荀子《天論》中關於「人襖」的深刻議論,是因為從這些議論分析中,我感受到了一種高瞻遠矚的歷史教訓及其預警的強大穿透力,透過兩千多年的時空隧道,荀子的危言正論至今依然發出振聾發聵般的威力,讓我們這些現代人讀後不免惕惕然,慨然長嘆!
與其說《天論》是荀子對當時王政殘暴邪惡的一種尖銳控訴和批判,還不如說是荀子對這種專制王政殘暴邪惡性未來流毒無窮的一種深刻的憂慮和預警!
曾幾何時,殷鑒不遠,《天論》中所指陳的種種觸目驚心的「亂象」和「慘狀」,就在我們的歷史進程中留下了永遠的慘痛教訓:
反右、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三年困難時期、十年文革,哪一樁,哪一件不正是荀子「人襖」論的現實翻版?
反右時期的「陽謀」運作,秋後算帳,讓知識份子戰戰兢兢,人人自危,心灰意懶,萬馬齊喑,豈不正是「政險失民」的一種演示?
大躍進的全民煉鋼,荒廢本業,濫砍亂伐,「高爐」林立,趕英超美、畝產萬斤的胡吹蠻幹,「三面紅旗」的瘋狂「飄揚」,豈不正是「政令不明,舉錯不時,本事不理,勉力不時」的現代預警?
三年困難時期的民不聊生、飢不飽腹、路有餓殍的慘狀;
人民公社「大鍋飯」少慢差費、寧要社會主義「草」不要資本主義「苗」的窮民政策;
文革十年的天下大亂,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甚囂塵上,教育荒廢,法紀廢弛,民權盡失;
「四人幫」妖言惑眾,興風作浪,「攪得周天寒徹」,國計民生,命懸一線……
種種亂象,豈不正是「楛耕傷稼,耘耨失歲」,「道路有死人」,「牛馬相生,六畜作祆」,「男女淫亂,則父子相疑,上下乖離,寇難並至」的現代寓言之昭示?
荀子何其偉大!在二千多年前的戰國時代,似乎就已洞見了專制王政殘暴邪惡性的流毒無窮,對其弊端和本質就已經有了深入骨髓的剖析和鞭辟入裡的批判。惜哉,今人對此掉以輕心,以致悔之莫及!
三、
荀子在關於「天道」和「人襖」的對比性論證中,對於前者,認為「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但對於後者,則認為「可畏也,而不可怪也」。面對「天道」的偶而反常「亂象」,荀子認為不足為懼,「應之以治則吉」,正如君子不免「啜菽飲水」,往往過著艱苦的生活,對於這種命運的捉弄,君子也不必憂慮;只要「志意修,德行厚,知慮明,生於今而志乎古,則是其在我者也」,堅守志意修美高潔,德性深厚篤實,命運的按鈕其實依然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命運其奈我何?天道其奈我何?
「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所以,君子總是崇尚自我的努力,堅信事在人為,而決不會把希望寄託在老天的大發慈悲上;只有小人才會反其道而行之,放棄自我的努力,而把希望寄託在老天的大發慈悲上。就如「天旱祈雨」諸儀式一樣:
「雩而雨,何也?曰:無何也,猶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後決大事,非以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以為文則吉,以為神則凶也。」
祭祀祈禱下雨就真下了雨,這說明瞭什麼?這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就好比沒有祈禱而天也照樣下雨一樣,不過一種巧合而已。所謂的對日蝕、月蝕的解救,或卜筮一番然後決定大事,並非真的產生了效果,而不過一種精神上的文飾,起一種心理安慰作用而已。把它們視為一種心理安慰就會起到積極而吉祥的效果,但如果真把它們視為天上神靈的昭示就愚不可及,如果真把他們當作解救危難的根本手段而產生盲目依賴作用的話,就會大錯特錯,就必然凶險四伏,後患無窮。
非常欣賞荀子在這裡表達出的一種樸素而堅定的無神論唯物主義思想。荀子並不盲目敬畏「天道」。雖然,他明白「天道」的「天地之變,陰陽之化」,人力是無法改變的,「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但是,對此,我們卻無需畏懼。一方面我們必須清醒理性地接受順應;另一方面卻應該積極努力去應對,有所作為,「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絕不可以被動消極地等待上天的安排,更不應該「人襖」亂政,禍國殃民。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多麼了不起的積極進取精神!與其一味地推崇上天而思慕他,還不如將天當作物質而加以控制呢; 與其一味地順從上天而歌頌它,還不如掌握它的規律而利用它; 與其一味地盼望天時的調順而靜待豐收,怎麼比得上配合時令的變化而使用它!
「故大巧在所不為,大智在所不慮。所志於天者,已其見像之可以期者矣;所志於地者,已其見宜之可以息者矣︰所志於四時者,已其見數之可以事者矣;所志於陰陽者,已其見和之可以治者矣。官人守天,而自為守道也。
所以一個真正的大巧者,就懂得有所為有所不為,真正的大智者,就懂得有所思有所不思,而取捨的基本原則就在於一方面順應「天道」,尊重天、地、四時、陰陽的規律,應時而為,順天而行;另一方面則堅持正確的「人道」,而杜絕「人襖」之「禍」,這就是「官人守天,而自為守道」的深刻意義所在。
《天論》,荀子在2000年前寫就的一篇政治勸世箴言,其中體現出來的敏銳而深遠的政治視野,敬天重人的哲學處世觀,悲憫寬厚的人道民本胸懷,以及實事求是、順應民心、順應「天道」、堅定不移、不卑不亢、積極有為的政治原則和立場,實在很值得今人深思,鑒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