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娥(1498──1569),字秀眉,是四川遂寧西眉鄉皇榜石人,她誕生在一個官宦之家,父親黃珂,是明朝成化年間的進士,官做到工部尚書。《明史》有傳:黃珂,字鳴玉,成化二十年(1484)舉進士,初授農陽(今湖南漢壽縣)知縣,由於他吏治精勤,升遷為御史,在京供職.正德四年(1509),黃珂擢升為右都御史,巡撫延綏(治所在今陝西榆林縣)。因延綏是明朝的九個邊鎮之一,戰事頻繁。正德六年(1511)春,韃靼首領亦不刺侵入河套地區,黃珂帶兵一舉擊潰入侵者。這年秋天,黃珂奉調回京,任戶部右侍郎,接著升遷為刑部左侍郎。正德九年(1514)再升遷為南京右都御史,不久又拜為南京工部尚書。他的妻子聶氏,是黃梅(今屬湖北省)縣尉聶新的女兒,知書識禮,嚴於家教,她既是黃娥的慈母,又是黃娥的啟蒙老師。黃娥自幼聰明伶俐,在母親的教導下,謹守閨訓,好學上進,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琴,而對於做詩文、填詞曲更有著高深的造詣,少時就以詩曲名滿京城。她的作品膾炙人口,並久為藝林傳誦。
少女時候的黃娥天真爛漫、活潑可愛,她在《閨中即事》一詩中寫道:
金釵笑刺紅窗紙,引入梅花一線香;
螻蟻也憐春色早,倒拖花瓣上東牆。
此詩妙趣橫生,趣味盎然,把一個不堪閨中寂寞,渴望自由,熱愛大自然,嚮往春日美景的少女形象呈現在讀者眼前。
後來,黃娥的父親有感於朝廷的腐敗,加上自己年事高邁,便辭官不做,攜帶家眷回到了四川遂寧老家。冬去春來,在遂寧的閨閣之中,黃娥憶及京城舊事,遂調動琴弦,彈唱了自己作的《玉堂客》散曲以抒胸懷,藉此抒發她對昔日良辰美景和親朋好友的眷跡之情:
東風芳草竟芊綿,何處是王孫故園?夢斷魂縈人又遠,對花枝空憶當年。愁眉不展,望斷青樓紅苑。合離恨滿,這情衷怎生消遣!
這首散曲情真意切,不僅在京城很快流傳開來,散曲透露的才情還打動了一個影響她一生的人的心,那個人就是後來成為她丈夫的楊慎。
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新都(今四川新都)人,是當朝首輔楊廷和的大公子,少年時就很聰穎,11歲能寫詩,12歲寫了《古戰場文》、《過秦論》,人們都對他的才華驚嘆不已。他後來成為明代中葉的文學家,兼長經學、史學、哲學、語言學、音韻學、金石學、書法繪畫、戲曲音樂和民俗文藝,對明代上、中、下三層文化的建設均有重要貢獻。他的著述和見解,對改進整個明代的詩歌文學理論、推動通俗文體的創造和鼓勵民眾口頭傳承的發展,都極富啟發。正德六年(1511),楊慎殿試第一,明武宗欽賜朝服冠帶,授翰林院修撰。黃珂與楊廷和在朝共事多年,早就結為道義之交,兩家關係甚為密切。考中狀元的楊慎謝過皇恩,拜了主考後,本想拜見黃珂這樣的長輩,因黃珂當時出征不在家,只得派人給黃府送去一張拜貼。這時的黃娥,已有十二歲,她聽說楊慎金榜題名,獨佔鰲頭,心裏非常傾慕。及至及笄之年的黃娥,前來求婚的顯貴子弟,風流少年絡繹不絕,但黃娥一再向父親表明心跡,一定要選擇像楊慎那樣學識淵博、志趣高尚的郎君。
正德十二年(1517)楊慎因上疏不利,遂以養病為名,回到老家新都讀書自娛。不久,楊慎原配夫人病故。次年,楊慎得知黃娥年過二十尚未許人,便徵得父親的同意,遣人做媒。黃楊二家本交誼深厚,又門當戶對,便一說即成。於是,楊慎備辦豐厚的聘禮,親往遂寧迎娶黃娥。人們對這對才子佳人的結合羨慕有加,彩轎路過之處,都爭先恐後觀看,都想一睹這位「尚書女兒知府妹、宰相媳婦狀元妻」的綽約丰姿。
婚後的黃娥與楊慎既是同心的詩友,又是恩愛的夫妻,朝夕切磋詩文,一起填詞作曲,清風明月,花前月下,過著幸福而又浪漫的愛情生活,讓俗人羨慕,讓神仙嫉妒。他們住在狀元府西端的石榴閣,這對夫妻新婚燕爾之際,正值紅榴怒放之期。看枝頭緋花掩映,朵朵如霞,黃娥展箋提筆寫出了情意濃濃的《庭榴》詩:
移來西域種多奇,檻外緋花掩映時。
不為秋深能結實,肯於夏半爛生姿。
翻嫌桃李開何早,獨秉靈根放故遲。
朵朵如霞明照眼,晚涼相對更相宜。
在古代,石榴籽粒眾多,象徵婚後子女繁衍。黃娥自比榴樹,向楊慎表達了熾熱純真的愛情。
中秋之夜,夫妻二人在桂湖賞月。楊慎摘一枝金桂花插上黃娥烏黑的髮髻,即口佔道:
銀漢無聲下玉霜,素娥青女斗新妝;
折來金粟枝枝艷,插上烏雲朵朵香。
沉浸在幸福中的黃娥隨即將此詩記下,題為《桂林一枝》……
不過,黃娥是一位有遠見卓識、教養深厚的女人。她不僅常和楊慎一起吟詩作曲,彈琴作畫,切磋砥礪,還經常關心國事民意,兩人常常談論政體,憂國憂民。因此,他們並沒有長時間沉溺於兒女情長和小家庭的安樂。黃娥竭力鼓勵楊慎進京復官,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造福於民。在他們婚後的第二年秋天,黃娥便陪同楊慎踏上了進京復職的旅程。黃娥在京城的官邸裡盡力輔佐楊慎,成為楊慎政治上的知音和生活中的賢內助。
天有不測風雲,美滿愜意的夫妻生活卻很快遭來了政治上的狂風吹折。明武宗死去後,因為他沒有兒子,便由在安陸州(今湖北鐘祥縣)的堂弟朱厚聰繼皇帝位,即後來的明世宗。明世宗登位不久,就想把他亡故的父親興獻王尊為「皇考」,享祀太廟。這個與明朝皇家禮法相違背的決定,遭到了以楊廷和為首的內閣派的竭力反對。明世宗為了提高皇權,扶持自己的勢力,便將這次「議大禮事件作為打擊內閣派的機會。嘉靖三年(1524)二月,內閣首輔楊廷和被迫辭職還鄉;七月,明世宗更肆無忌禪地迫害議禮諸臣。勇鬥邪惡的楊慎等一百九十人被囚入監獄。楊升庵兩次受到廷杖後,被謫戍雲南永昌衛。
秋風蕭瑟,寒氣逼人,楊慎由解差押送出京城,連和家人告別的機會也沒有。黃娥聽到這不幸的消息,肝腸寸斷。她雖然震驚、激憤和痛苦,對丈夫卻能給予理解,毫無怨言。這個從小生長在富貴人家的嬌女,毅然離開奢侈安適的京城生活,誓與丈夫同生死共患難。她冒著風霜,親自率僕趕到渡口去護送楊慎。楊慎的囚車從通縣下潞河上船,黃娥趕至天津口,改乘大船,沿運河入長江,溯江而上。沿途在黃娥的精心護理下,楊慎的杖傷逐漸好轉。可是,楊慎被害充軍,朝廷中的姦佞們卻還不善罷甘休。「荒村聚豺虎,夾岸鳴蛟鼉「。他們又派遣刺客,伺機暗害楊慎。機警睿智的黃娥早有提防,加意保護,刺客們從京城跟到千里以外的山東臨清,一直沒有下手的機會,只好悻悻離去。
當船行至江陵驛站,楊慎再也不忍心看妻子勞苦了,力勸妻子回四川新都老家。他們冒著朔風飛雪,立於江陵古渡,難分難舍,悲淚縱橫。
江陵初解帆,倉皇理征衫,
家人從此別,客淚不可緘。
楊慎觸景生情,作了《臨江仙.江陵別內》:
楚塞巴山橫渡口,行人莫上江樓。征驂去桌兩悠悠,相看臨遠水,獨自上孤舟。卻羨多情沙上鳥,雙飛雙宿河洲。今宵明月為誰留,團團清影好,偏照別離愁。
黃娥讀罷此詞,悲痛欲絕,一口氣寫下了《羅江怨.閣情》四首,其一云:
空庭月影斜,東方亮也。金雞驚散枕邊蝶。長亭十里、陽關三疊,相思相見何年月。淚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結,鴛鳶被冷雕鞍熱。
這首用血和淚寫成的散曲,道出了她與楊慎在江陵惜別的景況和心情,讀起來感人至深。
此後,黃娥曾越山涉水,到雲南永昌探望楊慎,並在戍所陪伴楊慎兩年,夫妻朝夕相處,同時飽嘗流放之苦,避叛軍,防瘟疫,生活極為艱苦,但黃娥愛心不移,二人情誼更深.直到楊慎父親去世才趕回新都老家,這一別就是三十年。
根據明朝的律例,罪犯年滿70即可歸休,不再服役。可當70歲的楊慎老人歸蜀不久,卻又被明世宗的鷹犬派遣四名指揮將他抓回雲南。悲憤至極的楊慎不到半年即含恨慘死在一座古廟中,身邊沒有妻子兒女。噩耗傳來,黃娥悲傷萬狀,不惜以花甲之年徒步赴雲南奔喪。走到瀘州,遇上被運回的楊慎靈柩,她仿照南北朝才女劉令嫻的《祭夫文》自作哀章,詞語淒愴哀惋,聞者無不垂淚。
楊慎去世後,家庭中人和親戚朋友都主張厚葬楊慎。黃娥強忍悲慟,力排眾議,以簡單喪儀裝斂楊慎遺體。明世宗果然派人來查驗,見死去的楊慎穿戴著戍卒的衣帽靜躺棺內,一副服罪的樣子,找不到任何非難的藉口,免去楊氏家族的殺身大禍。
楊慎一生才華卓群,著作等身,理想人格和人文精神在明代引起相當的震動,並得到後世李贄、錢謙益和陳寅恪等一批知名學者的高度讚許。但他仕途坎坷,給他的一生帶來悲劇,聊以自慰的是,他娶了一個能與他心心相印的妻子黃娥,愛情生活淒美而又幸福,給他悲劇的人生帶來不可缺少的慰籍。
但楊慎的人生悲劇卻給黃娥的人生帶來了無盡的淒涼。黃娥與楊慎結婚姻幾十年,夫妻聚少離多,形單影隻的黃娥,愁腸百結,滿腹哀怨。她雖與楊慎關山萬里,但情深意篤,年復一年,寫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詞曲,抒發了自己對丈夫的惆悵思念之情,如長為藝林傳誦的《黃鶯兒》散曲:
積雨釀春寒,看繁花樹殘。泥途江眼登臨倦,雲山幾盤流幾彎,天涯極目空腸斷。寄書難,無情征雁,飛不到滇南。
這首曲是說丈夫被發配到滇南,相隔雲山萬重,即使登高極目遠望,也望不見,心裏更加悲傷,望不見不說,寄書又困難,音訊傳不到,這讓人愁腸百結,無所適從。
黃娥在《羅江怨》裡抒離別情懷:
青山隱隱遮,行人去也。羊腸小道幾回折。雁聲不到,馬蹄不惱。惱人正是寒冬節。長空孤雁滅,平蕪遠樹接。倚樓人冷欄乾熱。
關山轉望賒,程途倦也。愁人莫與愁人說。離鄉背井,瞻天望闕。丹青難把衷腸寫。炎方風景別,京華音信絕。世情休問涼和熱。
曲中,勾畫了荒寒的景色,襯托了黃娥淒苦的處境,在感嘆世態炎涼的同時,還牽掛遠方親人的安危。
在一首《寄外》的詩裡,黃娥寫到:
懶把音書寄日邊,別離經歲又經年。
郎君自是無歸計,何處春山不杜鵑。
此詩表達了她對別離感覺太久、太苦和悲滄絕望的心情,一個「杜鵑啼血」的典故,讓人覺得觸目驚心,感情跌宕起伏,讀之令人嘆惋、同情。
在一首《失題》的詩裡她寫道:
淚珠紛紛滴硯池,斷腸忍寫斷腸詩。
自從那日同攜手,直到而今懶畫眉。
無藥可療長恨夜,有錢難買少年時。
慇勤囑咐春山鳥,早向江南勸客歸。
血淚融墨,萬般無奈的她,只好寄意於春山鳥,來寄託一點渺茫的希望。把對丈夫的思念寫的哀婉動人,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孤獨、寂寞、痛苦無助的黃娥。
黃娥的詩、詞、曲也以「議大禮」事件為界,前期作品清新活潑,語言曉暢明麗,感情真摯動人,後期詩曲大多塗上了淒涼哀怨的色彩。為了不給被發配的丈夫添麻煩,黃娥寫詩除了寄給丈夫,從不肯示人,「雖子弟不得見也。」因此,她的詩作保留下來的數量很少,僅存的作品也多是寫離愁別緒的,感情深沉、壓抑而哀婉;但表現手法卻多姿多采,「讀之旨趣閑雅,風致翩翩。」歷代評論家對她評價很高:「夫人篇什,雲蒸霞爛」,「才情甚富,不讓易安(李清照)、淑貞(朱淑貞)」,是當之無愧的「曲中李清照」。明代大戲曲家徐渭稱黃娥「才藝冠女班」,讚其詞「旨趣閑雅,風致翩翩,填詞用韻,天然合律」,並以已之作與黃娥比較,竟甘敗下風,聲稱:「予為之左遜焉。」
黃娥不僅才藝超群,其賢德也得到了世人的稱誦。她同楊慎結婚,僅過五年順境生活,便遭逢楊慎謫戍,從此坎坷一生。面對一下成為階下囚的丈夫,黃娥不僅沒有怨言,還極盡愛心與照顧,使在政治上遭受迫害的丈夫得到身心的慰籍。在楊慎政治受打擊,遠離故土不能侍奉爹娘、照顧嬌兒的歲月,淒涼的黃娥默默地挑起了家庭重擔,盡心事家,孝敬公婆,教哺子侄,為遠謫在外的楊慎操持家務,解決後顧之憂,把楊慎不能做到的盡力彌補。她的丈夫對此滿心感懷,有一次楊慎在為黃娥祝壽的時候,有「女洙泗、閨鄒魯」之辭。洙泗、鄒魯,代指孔孟,丈夫楊慎是把她作為女中聖賢來尊敬的。明末清初散文家、詩人錢謙益在《歷朝詩集小傳》說黃娥「閨門肅穆,用修亦敬憚」。明代晚期傑出的文學藝術家,被列為中國古代十大名畫家之一的徐渭讚頌他們夫婦「著述甲士林」,「才藝冠女班」。近人將兩人之作合編為《楊升庵夫婦散曲》,風格纏綿悲切,有「曲中李易安」之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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